第1节(2 / 2)

烈火浇愁 priest 2283 字 17天前

盛潇笑了:“怎么,你是打算让我干到垂垂老矣、还是入土为安啊?你叔操心半辈子了,心疼心疼我吧——禅位的诏书,章博和冯春手里我各留了一份,老冯会带一支禁军护送你回京,他是你父亲生前的至交,会保护你的,不要怕。”

太子的眼圈红了。

盛潇负手而立,望着赤渊的方向,轻轻地摸了摸他的额头:“你还记得你亲生父母么?”

“儿臣一日不敢或忘。”

“那就好。”盛潇一点头,“你长大了,知道自己的路怎么走,去吧,这里久留伤身。”

“那您呢?”

“京城憋闷得很,我不想回去了。”盛潇说道,“我……唔,就替你守着赤渊吧,你往后得了空,可以来看看我。”

太子心神稍定,随即又想起什么,皱眉道:“可是赤渊附近荒凉得很,又没有行宫……”

“我有安排。”盛潇打断他,拉他起来,轻轻一推,又催道,“走吧,赤渊里有我的故人,我陪他说说话,你们太吵了。”

太子不敢违抗皇命,一步三回头地往回走去,抵达界碑时,他最后忍不住回头看了那男人一眼,见他在佩剑前席地而坐。

那一瞬间,太子心里忽然无端生出预感——这是自己最后一次看见这背影了。

随即他又觉得自己这想法莫名其妙,启正皇帝深谋远虑,既然说了“有安排”,一定是已经在附近建好了行宫,自己往后要勤勉,尽量让皇叔没有后顾之忧,逢年过节请安勤快一点,就算孝顺了。

这么想着,太子跪在界碑前,一丝不苟地朝玄衣男子的背影行了三跪九叩大礼,便奔赴自己的命运去了。

送走了太子等人,夜幕已经低垂,禁卫都被打发走了,只有一个侍卫留了下来,那侍卫来到盛潇身后,跪下来蜷起身体,盔甲从他身上脱落,衣袍落地,里面竟然钻出了一只巴掌大的小鸟,悄无声息地守在主人身边。

“对了,”盛潇屈指挠了挠它的脖子,从那小鸟颈间摸出一根极细的金丝,“把你忘了。”

金丝上流转着复杂的铭文,像长在它脖子上。盛潇轻轻地伸手一碾,金丝倏地在他指尖碎了。

小鸟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接着,它的身体忽然长大十倍有余,双翼倏地展开,扬起烈火,它引颈长啸,南方夜空中星云搅动——这居然是一只年幼的毕方!

盛潇站了起来,叹道:“以后你不用再监视我了,咱俩都自由了。”

毕方上前一步,轻轻地叼住他的衣角。

盛潇低头看了它一眼,毕方对上他的目光,本能地瑟缩了一下,缓缓地松开牙关,拘谨地坐了下来。

“乖。”男人便笑了,抬手摘下了自己的头冠,束在头顶的长发倏地落了下来。他挥挥手,便转身往赤渊的方向走去。

赤渊地裂千里,地下滚着暴虐的地火岩浆,两岸寸草不生。行至崖边时,男人的袍袖和长靴都已经被烫得焦糊。

他脸上面具一般的温和沉静裂开,隐约透出快意与疯狂来。

还是凡人好。

凡人一生只有转瞬,苦也几十年、乐也几十年,身体躯壳能体会到的痛苦总是有限的,往往还没感觉到疼,人已经解脱了。

盛潇站在崖边,心想:“我么,可能就得受点罪了。”

守在佩剑旁的毕方发出凄厉的尖鸣,男人纵身跳进了深渊下的火海。

扑面而来的热风如火,卷过的皮肉很快被烧成了焦炭,从发肤开始,一层一层地烧,直到见了骨,血也开始沸腾,血管在身体里爆裂,炸穿了焦糊的皮肉,他周身经脉尽数断绝,他咳出一口灰,也不知道是心是肺。

紧接着,他撞进了地火岩浆中,岩浆表面有一个硬壳,但他的肉体实在太结实了,从万丈高崖上砸下来,居然没碎成渣,撞断的脊梁骨打了个对折,火焰高高地扬起,旌旗似的,融金化玉的地火开了个口,一口将他吞了下去,继而又炸开,将他喷回半空。

至此,他依旧没有死。

假如一个人能活生生地体验一回挫骨扬灰,那么尘世中种种所谓“刻骨铭心”,就都成了浮在石头上的灰。

在这样的反复折磨下,他一生的来龙去脉、喜怒悲欢,都随融化的神智一起,被大火熬干炼化,直到……他逐渐忘了自己是谁,被惊动的岩浆才重新平静下来,他那怎么也烧不完的残肢缓缓下沉。

终于,要结束了。

齐武帝盛潇,平帝之子。

平帝为妖族所害,战死赤渊,及生,潇代立为帝。少时坎坷颠沛,年二十三,斩妖王于永安城下,改年号启正,复国平疆、功比五帝、残虐嗜戮、颠倒纲常。享国二十一年,自戕于赤渊地火,尸骨无存。

又十年,地火灭,赤渊平,文帝削界碑,立武帝陵。

沧海桑田,千秋过后,赤渊的灰烬上长出了茫茫林海。

赤渊大峡谷的原始森林成了景区。

嗡——

什么声音?

大地深处传来模糊的、让人不安的呓语,越来越鼓噪、越来越近。

好吵……

他的意识被那些吵闹的杂音强行唤醒,知觉背叛了意志,沉寂了千年的感官贪婪地伸出触角,疯狂地吮吸着周遭每一个鲜活的细节,整个噪杂的世界不由分说地向他涌来,顺着他的六感涌进了识海——泥的触感、土的腥气、风声、落叶声、脚步声、人声……

人声?

他疑惑地想:“这里怎么会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