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 眼前是霓虹闪烁。
纵使此刻已经是黑夜,但这周遭的大楼内的亮光,让日与夜之间的区分都不是很明显。
陈玉英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她不知道自己在干嘛, 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这是几十层的高楼,向下看着,无论是车流还是人流,都仿佛变成了模拟沙盘中的东西, 格外的渺小。
不同颜色的灯光忽闪着,她可以清楚地听到汽车的鸣笛声。
她伸出一只手来, 拇指与食指对着楼下的车子, 楼下道路上随便一辆长达两米的汽车, 此刻站在这样的高度之上。在她的手中, 不过是一厘米的距离。
仿佛是轻轻一捏, 轻轻一摁,就能碎裂一般。
她在那些人的眼中, 是不是也是这样?
弱小的,渺小的,无处可依的, 随意处置的,无人在意的。
客房内的电视正开着, 她一直在看直播。
下午卖出那枚戒指拍卖会上的直播,还有晚上这场拍卖会的直播。
铭宝的人服务得非常周到, 方方面面, 一切都照顾的非常周全, 从来不会多说一句话, 多干一件事。
甚至是现在, 此刻她出国的签证已经办了下来,只要她想,她可以立刻坐着任何一个航班起飞,去到一个能够让她抛弃曾经的所有过往,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去。
她曾经以为,只要改掉名字,改名换姓,从陈琳变成了陈玉英,仿佛这样就能够拥有一段幸福的人生。
但事实并非如此,记忆并非过往云烟,她曾经历的,她曾遭受的,都深深地烙印在了她的身体上,心灵里。
人们把一生分为几个阶段,孩童时期,少年时期,再到青年,中年,老年时期。
但对于陈玉英来说,她年近二十八年的人生之中,也许可以分成两个阶段,也许可以分成三个阶段。
弟弟出生的前与后,亦或是,她成年的前与后。
再或者,陈琳的人生,与陈玉英的人生。
在弟弟出生之前,她似乎也是有过一段好日子的。父母是真的把她当成了亲生的女儿养,夏天水井里冰镇那一口糖心的西瓜,养父下班回来怀里揣着一饭盒工厂食堂里自己最爱吃的茄盒子,母亲带着她去逛商场,看见那好看但标价高昂的衣服,记下来样式,买布回来给她量体裁出的新衣......
后来呢?
陈玉英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
“琳琳,琳琳,你要有弟弟了,好不好啊。”
“我说陈家的,你这不是违反政策吗,你们家可都是给国家上班的,要支持国家政策的呀。”
“男娃子是宝哟,媳妇子,你现在可是我们老陈家的大功臣,嗳,我把琳琳带回村里吧,一个丫头片子上什么学啊,省下的钱给我的乖孙孙买奶粉吃。”
“琳琳这小丫头你们养得不错,要我说,以后给咱大宝当媳妇也行,就是岁数有点大了,要是给她亲爹妈送回去也行,养这么大了,还不得给我们一笔抚养费啊。”
她那个从乡下来到冰城,在家里一顿嚷嚷,要把她领走回乡下,街坊邻居都知道她是养女,那时候是上初中的吧?
半大的孩子,都是最没用分寸和底线的,甚至有些孩子直接把家里大人偷偷说的话拿出来。
“陈琳,我听说你奶奶要带你会乡下,把你嫁人了啊,是不是真的?”
“陈琳,你要不要报警啊,我听说了,大人说她们好像把你留着当童养媳。”
那个时候,电视已经是走进了千家万户,电视剧里那被地主家买走任劳任怨,干着所有苦活累活,被动辄打骂的童养媳,孩子们都是知道的。
陈琳长得漂亮,发育也早,头发乌黑浓密,长得个子也高,有不少人会下课的功夫偷摸跑过来瞧她。
那个时候,很多人都对她说过话,无心的,有意的。
即便是那个时候陈玉英年纪不大,但这些言语之间的恶意,看热闹,她完完全全是能听出来的。
再之后的那些日子里,她什么没有遇见过呢?
当初中学时期的那些冷嘲热讽,同学之间背着她的窃窃私语,各色各样看着她的眼神,比起后来的遭遇,实在是太小儿科了。
落地窗的玻璃非常的干净,能让她清晰地看见外面的每一寸景色,以及自己在灯光下的显影。
陈玉英有一头长长的卷发,浓密的黑发,被她烫成了大卷。
小时候电视机里的港城女星,都是这样蓬松而浓密的大卷,是她心中最美丽的模样,长大之后也想要成为的人。
现在即便是这套房之内只有陈玉英自己一个人,她也习惯于去用头发遮挡住自己脸上的伤疤。
她摩挲着脸颊上的伤口,莫名地陷入了回忆。
十几年前,弟弟出生,全家都是很高兴的。
尤其是在传统封建的礼教之下,即便百年前封建王朝已经毁灭,但千百年来的男尊女卑,养儿防老的思想可没有多少转变。
她还记得弟弟出生的那一日,养父喜极而泣,“我有后了!”
他有后了,老陈家不至于断子绝孙了,香火又能传下去了。
养父养母都在国营的厂子里上班,独生政策之下,这个孩子可以说是触碰到了一条线。那个时候,他们毫不犹豫地抛出了大女儿是养女的身份,上下打点,留住了这个儿子。
“亲生的就是不一样啊。”
“可不咋的,唉,要我说,当初我们整个养女也不错,你看那琳琳,养活这么大了,什么活都能干,弟弟送去托儿所,她妈下班带回来,琳琳这当姐姐的什么都伺候好了。”
“这老陈家一家也挣着了啊,琳琳长得好,学习好,还干家务照顾弟弟,等琳琳年纪够了,就这小脸,多俊,,嫁个大款那不是妥妥的,拿点嫁妆给琳琳嫁了,到时候给的彩礼全不都留给小儿子了,啧啧,老陈家真是好算盘。”
可后来,她连大款都没嫁成。
国营的厂子一年效益比一年不好,时常拖欠工资,家里过的越来越节省。
父母双双下岗,他们在国营的厂子干了半辈子,拿到手里没有几个钱的买断金。
不仅仅是如此,在厂子倒闭之前,厂子还募集了一批员工的钱,企图再创辉煌,但结局毫无疑问是失败的。
而陈家投进去的那些钱财,也是血本无归。
那个时代,不只是他们自己家这样,但他们家的负担格外的大。陈玉英和弟弟上着学,零花钱直接没有,养父母一日日地出门找活干,甚至是举着横幅到厂子们口示威,但半点用没有,企业改制,老厂子已经被私营企业收购,直接换了老板,哪管曾经这些人的死活。
养母的脸一日日的瘪下来,养父一日一日地不见着人影,她在家里轻手轻脚的,能干的活都干了。
钱不能解决人世间的所有问题,但可以解决绝大部分问题。
贫贱夫妻百事哀,在那个时候淋漓尽致地体现在养父母身上。
计划经济吃大锅饭的时代,在国营的厂子里上班,那是顶顶体面的差事。但随着时代与社会的变迁,国营厂的风光不再,身份的陡然改变,让太多的人无所适从,包括陈玉英的养父。
拉不下面子去做些小工,曾经看不起的吊儿郎当二流子,如今也混成了大老板,养父终日郁郁寡欢,和街上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喝着不知从何而来的酒,每日醉醺醺地回家。
当时养母每日出去做帮工,在火锅店里收拾桌子,每日都要很晚才回来。
只不过那一日,火锅店被包了场,养母收拾完卫生之后,带着老板给的青菜丸子回家,开门之后,就看到了不可置信的一幕。
她被养父压在身下,被捂住了嘴,发不出半点声音。
养母手里拎着的塑料袋落在了地上,她拿着菜刀逼近,之后就疯了。
之后那些日子具体是什么样的,什么色的,她已经记不清了。
那三年她是怎么样过来的呢?
学校里的流言蜚语,小纸条上的五十块钱陪我睡,女同学见了她绕道走,仿佛她是个生化病毒,何等的污浊不堪一般。
陈琳想着,只要拿到高中毕业证,她就可以换一个地方,生活环境,只要换一个城市,没有人认识她,没有人知道她。
但事事往往不能如愿,她从高中取到毕业证回家,室内一片狼藉,家具也被拖出去,弟弟在哭嚎,养母在耍疯,养父跪在地上,恳求那一群凶神恶煞的男人,再多给他一些时间。
她的到家打破了局面,她被那些人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仿佛是x光扫描一般,扫视着她身上,脸上,每一处。
陈琳的高中毕业证被撕掉了,她的身份证被收走,她还没有等到自己的高考成绩。
她被带到了一个新的地方,金碧辉煌会所。
冰城本地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是城里第一的销金窟,传说最大的官和最有钱的人,每日都在那里弭乱的生活。
据说那里的女按摩师,各个都是大学毕业,会说英语,高挑亮丽的风景线,常人们说起来的时候,都会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与微笑,你懂我懂。
她在那里呆了五年的时间,形形色色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现在的说法是,美貌是一种稀缺资源。
但在那里,美貌从来都是明码标价的,纵然她从小到大都是街坊邻居交口称赞的美人,班花校花之位从未落于她人之手,在会所里,陈琳见到了各色的美人,腼腆的,羞涩的,美艳的,温柔的,豪放的,异域风情的......
她曾经以为,大家同是天涯沦落人,彼此之间,也许有些真心才是。但她高估了人人性,也高估了自己。
陈玉英刚到会所的时候,那领班丽姐对她说,我收下你花了五万,你给我赚到十万,是走是留,我不拦你。
她年轻,漂亮,还是个高中生,在这个遍地大学生的地方,高中生的学历倒是显得稀奇起来,客人们更喜欢她的那份还没进入到大学和社会的纯真与青涩。
刚开始她什么都不会,不会说俏皮话,不会喝酒,不会哄客人开心,不会唱那些老掉牙的歌,也不会任由客人上下其手。
惹恼了客人,逼她喝酒,她就一杯一杯地喝,喝到不省人事,愣是不肯说一句软和求饶的话。
在金碧会所,彼此之间的称呼都是花名,陈玉英不知道别人的名字,别人也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她的身份证还在领班那里。
在那里,她叫蔷薇,至于其他姑娘们,有玫瑰,有水仙,有百合......
“那个带刺的蔷薇”,刚去的时候,自从宁肯喝酒进医院,不愿意道一句歉的事出名之后,许多人就这么称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