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句套一句,把话引到了那里,在他完全误会了的时候,却表明了不想到他身边去的心意。
她说:我知道陛下对我的心意,若无陛下雄师北上,玉璋这辈子或许没有再看到云京的机会。陛下对我恩情深重,玉璋除此残身,无以为报。陛下若想,玉璋今日便在这里侍奉陛下一回,只一回。待出了这间暖阁,还请陛下放下玉璋,让玉璋以永宁的身份踏踏实实地过自己的日子吧。如此,也不负陛下赐我这“永宁”之号。
她说着,便垂眸去解自己的衣带。
那一刻,李固深刻体会了什么叫作“以色侍人”。
她的身体,是她用来实现目的的工具,求生存的手段。她,已经都回来了,怎能还这样!
而他,竟被看作了挟恩求报的小人!
李固当时惊怒交加,情绪之强烈,是近几年少有的。激烈之下,不假思索便倾身伸臂,越过几案按住了谢玉璋的手,阻止了她。
但实际上,后来他走出暖阁,在结了冰的水塘边冷风一吹,就想明白了她的以退为进。
她何曾真心想“侍奉他一回”。
她就是在逼他做君子。
所以他虽没告诉李卫风这一段,却说“她算计我”。
此时看紫宸殿上谢玉璋若无其事的样子,李固益发觉得她有做官的才能,狡猾又可恨。
他垂眸,阅览着奏章,问:“去给贵妃请安了吗?”
谢玉璋道:“想谢过恩之后便去。”
李固“嗯”了一声,道:“你原也与她相识的,河西生变,她颇不易。前日见到你这故人,她很是欢喜。我望你待她如从前,日后若无事,常进宫来看看她。”
“如从前”是什么意思?
谢玉璋回忆了一下今生与李珍珍在河西的短暂交集。那时候李珍珍还是河西十二虎那个爽利的大姐,谢玉璋感恩她前世相护,对她十分亲近,也一口一个“李姐姐”地叫她,看起来很是亲热。
但今生都已经全变了。
李珍珍离后位只一步之遥。在这样的距离上,没有女人能抗拒那个位子的诱惑。何况李珍珍是经历过自高处摔落之痛的人。
谢玉璋非常理解她。那种摔落后什么人都能来踩你一脚的感觉,着实让人痛恨。只是前世她没有能力去痛恨,便只能麻木。便是让谢玉璋自己说,倘若前世给她一个登顶的机会,也难说她能忍住不伸手去抓住。
今生李珍珍体会过摔落的痛之后,被李固扶起,原该在后位一事上落败,可现在各人的人生轨迹都已经变了。
张芬的落败显然使她膨胀了。既没有皇后,她自然容不得任何女人再踩在她头上。偏她和李固不是真夫妻,邓、崔二妃却都有了皇子,母凭子贵。
李珍珍见到她,流露出的完全是得到了一把好刀的兴奋。谢玉璋实在是很不想多接触她。
但谢玉璋现在只能低头道:“是,这便去给贵妃请安。”说着,便想退下。
“先等着。”李固却眉眼也不抬地说,“待会我与你一起去。”
他道:“福春,带永宁去后殿。”
谢玉璋滞住。
紫宸殿前殿办公,后殿……起居。
皇城虽大,真正属于皇帝私人空间的,其实只有两处——大部分时候是紫宸殿,夏日里热的时候,是绿水环绕的含凉殿。
让她去他的寝殿,李固想做什么呢?
前日里她主动表示要献身,他不是拒绝了吗?难道他后悔了?想今日里……
一如李固看破的那样,谢玉璋前日在暖阁里的确就是以退为进逼迫李固。
谢玉璋从未想过献身李固。
若真有不可抗之力,她也会低头认命。但在她心里,李固不是不可抗之力,他是一个即便做了帝王,面对弱女子依然不会去强迫她的男子。
她前日回去,把暖阁里的手段告诉了林斐,林斐说她是欺负老实人,说得一点都没错。
但林斐却没指出来,谢玉璋的心里,何尝不是承认李固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她所倚仗,不过是因为信得过这个男人的品性。
可现在……
谢玉璋咬住嘴唇。
谢玉璋能毫无心理障碍地和阿史那乌维圆房,是因为乌维前生便是她的丈夫,早有肌肤之亲。
而李固对她,其实是个完全陌生的男人。
李固听到了福春的应“是”声,却没有听到谢玉璋的声音,下意识地抬起眼。却见谢玉璋站在那里,穿的衣裳与现下时兴的样式不大一样,但纤腰一束,明媚清丽得摄人心神。
正咬着唇看他,一双凤眸里目光复杂。
李固微怔,忽而大怒。
他掷了笔,想发脾气,又发不出来,忍怒解释:“待会我还要见几个人,他们过来都会在配殿等候,你难道想跟一群男子一起挤在配殿?”
原来是她小人之心了。
看着李固忍气吞声的模样,谢玉璋额头微汗,恭恭敬敬地道:“遵命。臣妾这就过去。”
正殿里便有门通向后殿,这地方谢玉璋甚至根本无需人带路,她在这里出生长大,如何能不熟。当下便和福春穿过那道门,往后面去了。
福春的干儿子良辰安静地给皇帝研着朱砂墨,一声都不敢吭。
却眼睁睁看着皇帝几次提笔,都落不下去。
最终,那本奏折摔在几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