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现在问题是,如果没签竞业协议的话,像是张经理他们这种自己在外面做关联企业,给我们集团供货的行为我们可以提出诉讼吗?能不能把我们的损失转嫁到他们身上?——还有我想知道就是,那张经理和张女士确实是堂兄弟嘛,如果我们整理出相关事实在法庭陈述的话,你觉那边会不会参考到在中国发生的事情,少分她一点财产这样。”
纪荭的事来不及聊,毕竟工作仍是非诉律师永恒的主旋律,元黛带曲琮来谈新客户,这是她第一次带曲琮来拓展大案源,曲琮如临大敌,结果出乎意料,已经一个多小时了,大家根本都没进入正题,朱女士一直在问自己未婚夫的离婚案,这完全不属于元黛的工作范畴,甚至华锦其余合伙人也都没有在美国帮人打离婚官司的能力。
“这是两件不相关的事情,而那边的法律比较倾向保护收入少的一方,即使能证明张女士是婚姻里的过错方,财产分配上也不会有多少优势的。像是张经理这样的情况,可以设法找到他和张女士有利益往来的证据,这样可以证实到张女士的收入没有主张的这么少。不过其实这个用处不大,抓张经理最大的好处是可以让张女士冷静下来,财产分配更多还是靠谈,打官司对双方都很痛苦,各让一步是最理想结局。”
元黛很耐心地给朱女士上课,曲琮担当端茶倒水的角色,她默不作声观察朱女士:朱女士好像之前演过一部国内挺热的电视剧,不过她没看过,只是略有印象,在那之后好像就没混娱乐圈了,原来是和洲佳的何先生谈上恋爱,何先生为了她要和原配太太离婚,朱女士俨然洗手作羹汤,要入主洲佳做个贤内助,第一个要收拾的当然就是原配何太太在公司任职的亲戚。
张女士的照片曲琮刚才瞄了一眼,确实说不上太好看,比不上朱女士的颜值,不过朱女士也有点假脸感,一看就是调整过很多次的那种,她的鼻子最明显,说不出的不自然,曲琮都尽量不往那儿看。她想男女的审美到底是不太一样的,何先生这个身家,按说应该也是阅尽千帆,显然他是不在乎朱女士去整容的。
“那这样的话该怎么找证据?找人来审计吗?我之前听别的律师朋友说,好像这种什么渎职的行为给公司造成损失到一定程度的话,也是犯法的,可以被抓起来的。”
朱女士和所有很早就出来混娱乐圈的漂亮姑娘一样,对这种专业知识有些本能的畏惧,她转述的语气也很不肯定,元黛解释给她听,“可以是可以,但一般不太会这么做的,毕竟张经理也算是高管了,真送进去可能对大家都不好,再说取证也很麻烦,还要看官司在哪里打,张家好像是j市本地人。”
j市是洲佳总部所在,朱女士大概明白了,她点点头,有丝失落,“那没办法了——那能交给你来办吗?就是整件事都托给你了。”
“我可以安排对洲佳的法务审查,这本来也是接受新公司的时候我们都会建议客户安排的项目,期间应该会审查出一些有趣的东西,这都可以作为筹码,去和张女士谈。不过,我是做非诉的,离婚这块我不代理,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介绍专业的离婚律师,让他去和张女士聊一下,何先生在全世界都有财产,世界各地打官司分财产也太麻烦了,这一块其实还是能聊一下的,比较讲究策略,我朋友很懂,他会知道怎么去聊,应该能帮到你不少,毕竟这种事没标准答案的,就看当事人自己的态度了。”
“比如说?”朱女士眨眨眼。
元黛说,“比如说子女的抚养权,何先生未必想要,但可以做出争取一下的姿态——这都是策略,人性就是这样,不会很难把握的,只要跟着专家的指示走,想达成大部分目的应该问题不大。”
朱女士看起来终于满意了,她比了一下元黛,“所以说我就喜欢和黛姐打交道,没得说,就两个字,靠谱。”
她只是不懂法律知识,并不愚笨,和元黛闲聊几句家长里短,爽快地说,“那我这边和何生说一下,下周我们来签服务合同吧,价格你别给贵也别给便宜了——股份总是要给出去一点的,干嘛帮那女人省钱?她是真正不会办事,洲佳这个法务我看肯定一泡污!怎么能高管都不签竞业协议的?这就是在给自己留后路啊,这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何生。”
洲佳虽然经营情况不是非常理想(主要因为管事人正在闹离婚),但依旧是领域内数得上的大集团,华锦能拿下一个法务审查,至少也意味着千把计费工时,在现在这个行市,已算是罕见的大单,更不必说这一次随离婚案而来的地震之后,洲佳原本常规合作的律所可能会随人员更替而结束合作,华锦可以乘虚而入,争取吃掉全部蛋糕。元黛表面不说,可曲琮看得出她心情不差,“个人建议,还是掌握尺度,有些事让何生自己发现是不是会更好?”
朱女士双眼闪闪发亮,她很有纳谏雅量,人也够聪明,想了一会欣然说,“你说得对,抓大放小,达到目的就行了,也不必逼太紧。”
她扶着肚子亲自送两个人到别墅门口,走到门廊,元黛请她留步,朱女士看了曲琮一眼,曲琮识趣走远了些,朱女士便拉着元黛窃窃私语,曲琮只偶尔听到一两个字,元黛声音要响亮一些,“胡医生怎么说……还可以,不注意看不出来……”
今天所里的配车被陈律征用去机场接大客户了,元黛开自己的车来,这也让曲琮意识到自己应该快点考个驾照出来了,她和来时一样有些尴尬地坐上副驾驶位,等车子开出别墅才问,“朱小姐也是j氏的客户吗?”
“嗯,不过j氏是注册名字,一般我们都叫js——这也不是什么巧合了,满市的名媛有一半都去那个诊所打针。”元黛说,她通过中央后视镜看了曲琮一眼,“心里是不是有点不得劲?”
曲琮承认这和她想象中的大客户会面不太一样,“感觉我们像是反派身边的狗腿子。”
“确实,乍一看好像是这回事,小三带球逼宫,老爷色令智昏,正室人财两失,小三还要把海外的财产也占走,最好一分钱不留给正室,”元黛用有些自嘲的语气说,曲琮眼睛睁得很大,等一个转折,“——当然,仔细看也就是这么一回事。”
曲琮肩膀塌下来,表示对老板故弄玄虚的失望,“所有大客户都是这样子吗?总想着占便宜?给她做非诉业务的前提就是要免费顾问一些诉讼业务?”
“你看过《老爸老妈浪漫史》没有。”
元黛没有直接回答曲琮的问题,“或者是《绝命毒师》、《风骚索尔》?”
曲琮作为资深美剧迷以及文科研究生,这三部美剧都看过,“我们是索尔类型的律师吗?”
“索尔的手太脏了,我们不是,客户的心理更像是《老爸老妈浪漫史》里的巴尼。”元黛说,“还记得吗,巴尼在剧里可以完成很多匪夷所思的事,因为他有‘guy’,他有suit guy、ticket guy,甚至有guy guy——能帮他找来各种guy的伙计,有钱人其实也一样,他们需要操心的事情很多,而且一定是优先关心有生产力的领域,很多有钱人不会事无巨细的关心自己事业的全部,他们喜欢花钱找专家处理,比如法律,他们总是希望有一个法律专家,任何法律相关的问题都可以丢给她,然后由她找来靠谱的guy处理,在法务方面,他们也希望找个guy guy。这是一种统一的需求,尤其是中型企业的领导人,在扩大经营的同时也会面临很多问题,有一些是他们的法务不能处理也不便处理的,能帮他搞定这方面需求的律师,就拥有业务上的核心竞争力。”
“你已经做了三四个月了,其实你会发现,这一行并不难,至少在大部分时间它都是体力活,这也就意味着大部分律所和普通律师能提供的服务差异化不大,也许你会很好奇合伙人都是怎么上位的。表面上答案当然很简单,我们能拿到业务,但更进一步,你们凭什么拿到业务呢?okay,有一些业务是私人关系带来的,但靠私人关系拉来的业务量肯定不够维系一个合伙人的团队运转。我现在告诉你的就是问题的本质了——大部分有钱人都需w guy,既然大家在日常法律顾问上能提供的服务质量都差不多,那,这个w guy做得好不好就很要紧了,你能不能得到key man的信任,能不能进入他的小圈子,这才是核心。只要你能搞定大客户,那么一个大集团平时产生的法务活动,总有一部分是可以分给你做的。”
俗话说学艺不如偷艺,这等级的大律心术可不是任何讲座能教的,曲琮恨不得有录音笔能把元黛的话记录下来回去一个字一个字揣摩,她听得极认真,但心里也不乏疑惑——元黛怎么突然间就开始灌经验了?
“就洲佳这个案子来说,我们确实算是朱女士的狗腿子,也是她w guy,她要入主洲佳,财务那边不会去动——财务一直都是何生的心腹在管,那第二个就要弄法务,因为法务总监和张家有丝丝缕缕的关系,法务这份钱朱女士给谁赚都可以,说实话,现在市场竞争这么充分,我们贵也不可能贵出多少。但她凭什么把业务给我?就凭我们在各种场合里碰过面,有过点头之交?不,她找我是因为她看到过我怎么给师医生平事的,洲佳也有一部分业务是医药这边的,当时朱小姐也帮过师医生一点小忙。她知道我可靠,这才找到我,希望我能为她解决掉所有关于法律的烦恼,业务是报酬的一部分,但不是全部。这份人情留着,很多时候能带来意想不到的好处。”
元黛一边说一边转方向盘,她平时自己开车的机会应该不多,但车开得又稳又快又精确,注意力似乎全集中在路面,但丝毫也不影响她快速又清晰地表达,“对朱小姐来说,为她解决核心问题才是重点,是因,法务合作只是结果。她通过我对她私事的关心和支持来肯定我的——你说是臣服也好,效忠也罢,就是看到了我合作的诚意吧,这样我们就建立了信任关系,所以我可以得到洲佳的业务——抛开她本人的小三身份,以及随之而来的道德负担,这似乎是个很理想的模型,但是,有个问题你想过没有?”
“什么问题?”曲琮听得入迷,不禁追问。
“朱小姐是女性。”元黛踩下刹车,在红灯前利落地切着道标线停下,瞥了曲琮一眼,“她的核心诉求虽然似乎不是那么道德,但毕竟并不违法。如果她是男人呢?如果她想要咨询的事情很危险呢?”
曲琮怔住了,这——当然是很合理的疑问,但不知为何,她之前从未想过,从没有以这样的角度看待过世界。
“这也是为什么很多乙方会招待甲方去一些不怎么纯洁的场所,一样是表达合作的诚意,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感觉,可能以你的层次来说,还接触不到,但这是又一个事实:大部分有权有势,有业务的大老板都是男人,如果你也是男律师,你们可以通过很多办法来完成这种投名状,甚至几顿酒就行了,很多煤老板就觉得交情是喝出来的。”元黛的声音不含任何感情,只是在阐述事实,“但是,我们是女人,很多公务关系会因为两性关系变味,尤其是当你还长得比较漂亮的时候,很多人会希望把投名状变成性勒索。通过完成对你的性征服获取安全感,建立信任感——这也是很多成功男性自信的来源,对他们来说,这也代表成功的一部分,可能有一些人不会这样,但一定也有很多人这样,这就是人性。”
“……”曲琮心里有点五味杂陈,这是她应该想到而一直没有想到的地方,毕竟,非诉是个很专业的行当,她在华锦也从未感受到性别歧视。“那,你……”
“有没有遇到类似的要求?当然有。”元黛笑了,“我大学毕业后工作了一年出国读研,那一年做的是公司诉讼,做诉讼的案源压力更大,毕竟不像非诉稳定产生案源,诉讼的案源全靠拉,有两个大公司法务经理就暗示过我,如果怎么样怎么样,以后公司的什么什么案源都可以算做我的业绩。”
“从国外回来以后,一开始我在a律所做。”元黛说了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这是她们这种名校律师回国应该去的地方,而且在那个时代,律师回流还不多,应该会更吃香。“做得还算不错,两年就差不多快做到高年级了,一般来说你从中年级往高年级晋升的时候就会有一点业务压力了,你的老板会暗示你,从高年级晋升合伙人,最大的区别就是案源量。高年级律师手里有一点自己的案源,收入会高很多,其实等你做到高年级的时候,基本业务都熟了,如果你自己的业务量够,那甚至可以从中年级直接跳到初级合伙人,这时候也有几个人暗示我,他们手里有很多业务,只是对我不能完全放心,他们想把很多事都交给自己人办。”
什么样的是自己人?对朱小姐来说,陪着说几句心事话,做她的小智囊就差不多了,但如果朱小姐是朱先生——不,如果他们接触的不是朱小姐,是应该很风流的何先生呢?
“你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我、佩佩和阿荭的关系这么稳定,当然啦,少不了互相diss和勾心斗角,但没人想叫停这种关系,我也答应你,从天宇那里给我探听点消息出来,就告诉你理由,当然啦,你闯了点祸——”
元黛看了曲琮一眼,曲琮只能委屈兮兮地对她做出一副苦相,这个她确实也没想到。
元女王哼了一声,把车开进停车场通道,“但是终究,如果他想,你不说他也迟早会想到的,这不算是什么大问题。所以我告诉你这些事实——我想,它能很完美地解释我们的友情,你说是吗?”
毕竟,纪荭不会要求她们付出太多非常规的代价,而她们也能让纪荭放心——至少在纪荭想在元黛身边安插眼线之前。不过曲琮现在已理解元黛的心情了,恐怕她最想要的是弄清楚纪荭的动机,在双赢的前提下解决两人的可能的分歧。
至于说别的什么林天宇和纪荭的绯闻……她们今天刚刚给一个狐狸精出谋划策,这还是拿到业务较简单的方式,这行做久了,对人性实在是司空见惯,恐怕谁也不会有过多的要求。简佩已经要离婚了,纪荭离婚三次,元黛见了太多已经不信任婚姻,男女间的那点事,又怎么能敌得过在职场上相互支持,也只能彼此支持的感情?
曲琮已能理解这种复杂的关系,她点点头,只是心情仍沉重,禁不住喃喃问,“这就是大人间的友情吗?”
会问出口,恰恰说明已开始对这种生活有了认识,而非只是盲目的崇拜,曲琮开始学会审视了。元黛用过来人的怀念眼神看了看小曲,她拍了拍小曲的肩膀。
“朱女士这个案子,乍一看是一个小三上位的典型故事——仔细一看也是如此,但我刚才没有把故事给你说完。”
她突然又提起了洲佳这个case。“你知道她以前是个演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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