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哥哥,做的真是失败。”楚源笑了起来,似是带着追忆,明明在笑,却无端让人觉得凄楚:“你来楚府前,我总是被院子里的大孩子欺负,我虽是家主的孩子,却没有继承家主的天赋,在练剑一道上没有丝毫潜力,院子里的孩子都是下一任家主的竞争者,见了我这个废物,总是要嘲笑奚落一番,我表面上装着不在意,心中却觉得苦涩。直到你出现后,那些孩子就再没打过我,我不傻,当然知道是你去教训了他们。”
“那个时候我就知道,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妹妹其实是个狠角色。为了顾及我的自尊心,你依然低调的跟在我身后,一边崇拜我,一边保护我。后来,甚至为了我,你不得不接受那种暗无天日的训练。即便如此,你也从未哭过。”
楚源缓缓拭去她脸上的泪,“我想保护你,想让你做个普通的女孩子,想让你永远站在我的身后。可是我太没用,不能像其他哥哥一样,挡在你的身前,为你出头,为你抗下所有痛苦。”
楚泉哭得更厉害了,她摇着头,神色怆然:“你一直都挡在我的身前,明明知道自己打不过别人,还是将我护得牢牢的,明明知道我有能力回击,却从不让我出手。整个楚府,只有你把我当做亲人,在我心中,你就是最好的哥哥。”
“可是最好的哥哥却废了你的功夫。”楚源望着她,眸色深深:“你恨不恨我?”
“没有,从来没有。”
楚源笑了,眼角微微弯起,脸上又现出了那个爽朗的少年的影子。
“那些追杀你的人,是王后派去的,楚家早已落入她的手中。”楚源缓了一口气:“我怎么舍得……伤你一根汗毛。”
望着他胸口上密密麻麻的针,楚泉心内蓦然一痛:“那些都不重要,我只要你活下来。”
黑气已经泛上他的脖颈,楚源的脸色也很难看,任谁看了都知道,他已是强弩之末了。
“我怕我离开人世之后,你不懂如何照顾自己,怕我不在身边,你会吃到苦头。原本我是这么想的,可是见到你之后,我就知道,你一个人也可以走下去,你比谁都坚强。”
“我一点也不坚强,如果你走了,我就陪……”
未竟的话语止于楚源伸来的手指。
“别说傻话了,我只是先离开一会儿,就像这三年里,虽然没有见面,但我们彼此牵挂,哪怕没有血缘相连,我们依然是天底下最亲密的兄妹。”楚源的眼中带着怜惜,带着遗憾:“我这一辈子没走出过晋国,生在连尹,死在连尹,见过的风景太少了。所以你要代替我,去看看那些山,看看那些河,每到一个地方,都托梦告诉我,好不好?”
楚泉已经泣不成声了。
“我托孙炜给你的那个锦盒,你一直没有收到,你想不想知道里面装了什么?”
楚泉点着头,泪水早已模糊了她的视线。
“三年前我替你转移‘瑶草牵机’前的那个晚上,我在灯下坐了一夜,脑子里想的都是,在离开人世之前,能为你做些什么。我写了六十封信,一年一封,你能看到七十多岁。在你老的牙齿都掉光的时候,还能记起来,曾经有一个不太中用的哥哥,深深的爱着你。”
“可惜那个锦盒丢了,不过没关系,这三年里我又写了许多,全部藏在霜云殿床下的那个柜子里了,应该不止六十了,足够你看到一百岁了。”楚源笑了出来,颤抖的手指摸着楚泉的头发:“希望你能活到那个时候。”
楚源觉得有些累了,缓缓闭上眼睛。
楚泉心内痛苦难言,趴在他耳边嘶吼:“不许睡!睁开眼睛啊!你听到没有?”
楚源皱着眉,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来:“你以前可不是这样霸道的。”话虽如此,但他还是勉力睁开眼睛,看着她,神色无限的温柔。
“我多活了三年,已经很满足了。”他感谢上天赐给他的这三年,让他完成了许多没来得及做的事。
“谢谢……”不知道他在谢什么,只是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像一剪清风,微微拂过水面,留下一道很浅很浅的涟漪,顷刻消散。
马车外,乌鸦低低叫了一声,声音粗劣难听,却带着些期待和欣喜,那是进食前的愉悦。
荆莽丛生的孤坟,腐朽溃烂的棺木,森然可怖的白骨以及焦黑扭曲的树枝,乱葬岗的风景一如往常。
与肮脏腥臭的乱葬岗格格不入的华丽马车里,楚源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良久,马车内传来一声哀嚎,凄厉又哀伤,声音一直送出去很远。
听到声音,谢时雨看向沈恪,眼中带着微微的涩意:“我们走吧。”
沈恪搀扶住她微微颤抖的背,谢时雨没有推开。两个人并肩走在碎石堆里,背影被阳光拉成一道线,又细又长。
楚源死了,他的尸体被运送回王宫,等待巫祝七日祈福后,葬入王室的陵墓里。对于一个没有王室血脉的人来说,这是莫大的荣幸。他的父亲楚剑雄,甚至都没有受到这样的待遇。然而祈福的第三天夜里,楚源的尸首被盗,与尸首一同消失的,还有霜云殿内的一些东西,经过宫女检查,发现少了一只柜子,以及所有的宫灯和蜡烛。
王后大怒,却用雷霆手段将这个消息隐瞒下来,四天后,依旧举行了盛大的仪式,命人抬着楚源的棺椁葬入陵墓。
整个连尹城都挂上了白布,哀悼这位生前并不出名的楚家公子。楚府上下,都感念王后娘娘的恩情。
唯有世子府门前没有悬挂白布,一如既往的恢弘贵气。
是夜,清辉殿里,谢时雨正收拾着行囊,此间事了,她不日便要离开连尹城。
宫灯微微摇曳,一个黑色的影子从窗棱外翻身而入。
谢时雨顿了顿,看向来人,便是一惊。
“楚姑娘?”
楚泉穿一身黑色紧身衣,头发高高束起,脖间挂着一个天青色的瓷瓶,神色平静地看她。
“神医还记得曾经对我说过的话吗?”
谢时雨愣了愣,不知道她说的是哪一句。
“你说过要治好我的眼睛。”
谢时雨沉默半晌,有些讶异,她记得当初楚泉并不愿意医治。
“求神医治好我的眼睛。”
楚泉直直地跪在泛着冷冽光华的地砖上。
谢时雨连忙将她扶起,“楚姑娘,不必行如此大礼,我会尽我所能,医治你的眼睛。”
楚泉站起身,伸手摸上脖间的瓷瓶,唇边含笑,左眼中的阴翳幽深,有些扎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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