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一个很长的故事,而梁浅早已听得泣不成声。
谢时雨看着面前用轻松的语调道出残酷往事的女子,她唇边带着笑意,表情称得上是轻松,仿佛这样一桩事关自己父亲,并且算是丑闻的往事在她嘴里只是个不相干的故事。
“你很讨厌自己的国家?”
卫灵溪向她眨了眨眼睛:“你是第二个与我说这话的人。”
素淡的光辉从中庭落下来,光华染上她生动的眉眼,谢时雨听见她说:
“最美的王宫里往往盛开着最动人的花朵,因为它生于腐朽,饱饮了鲜血,罪恶是它的根茎,仇恨是它的养分,黑夜滋长了它的歇斯底里,却又能游离于种种之外,因为它桀骜不驯,所以有万种艳色。”
“这样腐朽而美丽的王朝,令人深深着迷,灭顶般沉沦。我怎么会讨厌?我简直爱惨了它。”
澄明的月光映出一双安静的眼,眸光倒转,宛若流火。
张扬而恣意,热烈而疯狂。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也是为女王陛下而疯狂心动的一天。。
第82章
夜色深重,重重叠叠的花影布满了中庭长廊,宫苑内只燃着一盏孤灯,透过微弱的光晕,谢时雨温柔地抹去梁浅颊边的泪痕。
众人均已安寝。
梁浅在梦中依旧哭泣,不知道她梦到了什么,或许是为了小师叔。想不到叶度看起来风流潇洒的一个人,背后竟隐藏着这样一段称得上是悲伤的往事。
可叶度如今过得很好,他是黄泉谷唯一的小师叔,笑对生活,自由自在。至少在谢时雨看来,能为了侄孙千里奔波的人,他的心底始终保留着对亲人的善意。
卫灵溪的父亲伤害了他,可卫灵溪并没有,说不定卫灵溪比叶度更加厌恶她的父亲。
这巍峨王宫的浓浓夜色里,不知掩埋着多少令人压抑的绝望。
......
卫灵溪回到宇和殿中,已是夜阑深时。浓云遮目,不见月色,天光很是黯淡。
穿过重重帘幕,依稀可见一个挺拔的背影,柳文倾还没有离开。她特意支走他,除了隐藏王室丑闻,还有更深层的意思。
柳文倾觉得自己猜到了。
“陛下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吗?”
柳文倾转过身,石青帐幔下他的眉眼沉沉,有别于平日里的温和持重,竟有几分怆然的落寞。
卫灵溪立刻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没有自称“臣”字。似乎是想和她聊聊天的意思?君臣之间,似乎还是头一回谈及私事。
她想起那个人留下的一句“离那柳文倾远些”,不由自主地绽开笑意。
“孤当然记得,武举考试的马场上,爱卿一鸣惊人,枪挑十一将,赢得满堂喝彩。”
柳文倾勾了勾唇角,嘲笑自己,还在期盼什么,世间怎会真有奇迹出现,她果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第一次见到陛下的时候,才十四岁。”
卫灵溪挑了挑眉,她记得柳文倾夺得武状元那年,已经二十有一。仔细回想起年少往事,她确定自己没有遇见过少年柳文倾才是。更何况以柳文倾的寒门出身,又如何有机会见到高高在上的王姬殿下。
柳文倾踱开几步,没再说什么,心情却仿佛跌落谷底。尽管嘴上说着不在意,在他内心深处,仍是希望她记得这些往事,那段他珍藏在心底的回忆如果不是他一个人的该有多好。
“陛下曾经救过臣一家性命。虽然......您已经不记得了,但臣依旧铭记于心,不敢忘怀,终此一生,愿为您效犬马之劳。”说着便俯下高大的身子,长跪在冰凉的地砖上。
他的称呼从“我”变回了“臣”,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好像今晚的失态不复存在。
难怪以柳文倾之才就算出身寒门,依附世家贵族也可出人头地,然而他放弃了那些向他抛来的橄榄枝,选择自己这一根飘摇不定的,竟有这样的原因。
虽然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救过他一家性命,但是卫灵溪依旧温和地笑着,矮身去扶他:“爱卿的忠心,孤从未怀疑过。”
没有丝毫犹豫,卫灵溪也选择开诚布公:“想必爱卿也明白,我朝备受士族掣肘,王权衰微,至先王那一辈,四海之内,殆无孑遗。饱学之士苦于出身无法入仕,民间更有诗道: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1造成这样局面的正是玄火权势滔天的门阀士族们。不知爱卿可听过宣氏一族?”
柳文倾眼角狠狠一抽,宣庾许陈,他怎会不知,更何况宣氏的长子还做过面前人的夫郎。
卫灵溪宽唇犹道:“那时宣家势大,几乎到了左右朝政的地步,父王空有一身抱负,碍于宣氏,竟也施展不开。当朝堂之上,三中有二的官员尽数对方人马时,拔除这一毒瘤,已成了父王的心病。”
“孤那兄长尚且要依靠宣氏的力量争夺储位,父王迟迟不允,便是看中了孤这个背后没有任何势力可依的孱弱王姬,兄长蠢笨,就算上位也只是任人揉搓的傀儡,为了保全王室最后一丝尊严,孤越过了兄长,成了玄火的王储。”
“后来的事你应该也听说了,宣氏以婚事相逼,迫得孤许婚长公子。新婚当夜,宣家却满门抄斩,长公子亦被废,囚于深宫。你可知宣氏是如何没了的?”
柳文倾尚处于震愕中,卫灵溪已经开口答道:“是因为孤。”
“从不曾被众人放在眼里的小王姬,默默在朝堂培植起自己的力量,待宣氏有所察觉,已经与世子人马分庭抗礼。宣氏作恶多端,对上发动党争、压迫王权,对下中饱私囊,轻士绅地主赋税,大肆兼并田地。发觉孤不若兄长,难为傀儡时,竟意图谋反,自取灭亡。”
卫灵溪不曾说出口的是,宣钦,这个宣氏一族的长公子,她的夫郎,在这一场宫变中,扮演的是怎样的角色。
她与宣钦成亲的日子并不是在那个众人以为的流血政变的四月初四,早在更久之前,他们已经达成了某种共识,宣钦被废之时,她已有了身孕。
当然,这些事情,柳文倾并不需要知道。
卫灵溪端持着龙袖,朗声道:“栋梁之才若只因出身便毫无出路,那济苍生、安社稷的夙愿终其一生也实现不了。孤想改变这样的局面,没了宣氏,却还有庾氏,许氏。孤选择你,除开你自己的本事,便是因你的出身,你身后代表的无数寒族是孤亲手扶持的势力,孤要叫天下人知道,寒门终能傲视权贵,俯笑王侯!”
此刻浓云散去,月光透过石青帐幔洒下来,依稀是少女模样的帝王,于小小的暗室中慷慨陈词,神色飞扬,湛然若神。恍惚之间,柳文倾以为回到了金銮殿下,仰视着御座上的君王,心神激荡,忍不住俯首称臣。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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