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还是不够了解官家,毕竟他们出生时,官家已经过了那个任意屠戮的年纪,他们不曾亲眼所见他是怎样斩杀的先帝与废妃,也不曾闻过大殿上经年不息的血腥味,甚至因着自己是官家的儿女,总觉着自己与他人不一样。
而这样齐刷刷跪在官家面前,请求他恩准,对官家而言,无疑是一种威胁。
一种自视甚高,对己身定位认知有偏差的威胁。
所以他似笑非笑道:“一个个既然如此有孝心,又思念母亲,那便住进你们母妃的殿中,何时朕允许你们出来,再出来。”
不是心疼母亲?想念母亲?一起禁足自然不会再想念了不是?又能母子母女团圆,又能永不分离。
外面的人那样多,关在一起无人打搅尽情培养感情才叫美满。
此时,安康平宁已经夹紧了尾巴一个字都不敢多说,甚至大气不敢喘一下。
大殿下作为皇长子,立时愣了,他起的头,自然他得收尾,可怎么也没想到父皇会这样处置:“……父皇,我们兄弟几个已出宫开府,怎能入住后宫?这――”
“朕都不介意,你反倒介意?”魏帝缓缓地问,“还是说,你心中对你母亲的孺慕之情还不够?”
温离慢始终平静地看着,完全没有开口的打算,安康平宁见了,心下暗暗告诫自己,日后一定要小心谨慎,须知祸从口出,妄加揣测帝心乃是大忌!
“父皇!儿臣、儿臣……”
大殿下抬起头试图求情,却在与魏帝对视时,一瞬间浑身如坠冰窖!
自幼时起,他便不曾得到过来自父皇的一丝温情,父皇对他们兄弟毫不关心,无论是成长亦或是课业,做得好也罢,不好也罢,父皇从来不过问,甚至连一句略显温和的关怀,大殿下都不曾听过。
他们这些皇子帝姬,存不存在,好像都一样,没有谁被厌弃,自然也没有谁会被看重,无数次大殿下都意识到一个事实,那就是官家便是官家,而不是父亲。
他们之间是君臣,是主仆,却不是父子。
古往今来也皆是如此,历朝历代,也不敢说哪家能如民间父子一般感情深厚,只要这江山存在,只要这权力存在,只要这龙椅存在,那么父子便不是父子,兄弟也不是兄弟。
意图从帝王这里得到什么是不可能的,从来都是只有官家给,旁人不能伸手要,哪怕是他的儿子们也一样。
面对这些身体里流淌着他血脉的儿女,官家仍旧无比冷淡,他仿佛天生便没有情感,因此才能无往不胜。
大殿下声音渐渐微弱,匍匐在地,再不敢多言。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官家的指节敲击桌面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工整、规律,又让人头皮发麻。
如今这种毛骨悚然的战栗感,让殿下与帝姬们清楚地意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父皇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也知道他们在谋求什么,而他不会赐予。
任何在他面前玩弄心机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即便是儿女,即便是儿女……
“别敲了。”
安静之中,突然冒出这样一声,众人也不敢抬头,方才官家气势可怖,连坐着的安康与平宁都不由得跪了下来,生怕触怒天颜。
温离慢把自己的小手摁在官家的手背上,微微皱着眉:“听得我不舒服。”
他自落座起便一直在缓慢地敲击桌面,温离慢无法像跪着的人一样感受到来自魏帝的可怕压迫感,但却总觉得这敲击声听着不舒服,不舒服便要制止,所以她直接动手。
出乎意料,官家还真就停了手。
同样出了一身冷汗的寿力夫悄悄擦了下涔涔额头,更加恭谨地侍立在旁。
与暗自决定要对娘娘更恭顺的寿大伴不同,殿下们心中则在想:要被杀了吧?肯定要被杀了吧?敢打断父皇说话,阻止父皇的人,就算是个绝世美人,就算很不同,也一定会被杀的吧?!
然而并没有。
非但没有,官家心情甚至还当真称得上是愉悦,明明先前因为殿下与帝姬们的集体下跪与请求,他已经有些被冒犯的动怒,但在被温皇后摁住了手后,他确实是愉悦的。“怎么就不舒服了?”
“你一直敲一直敲。”温离慢学着他的样子,也用自己的指节敲敲桌面,“为何要一直敲?又不好听。”
魏帝嘴角微勾,“谁说不好听?你问问他们,好不好听?”
温离慢扭头看过来,没等她开口,最会拍马屁的安康已经忙不迭点头:“好听好听,皇兄在音乐方面亦有高深造诣,臣妹当真是三生有幸,才能听到。”
“是啊是啊……”
这是平宁帝姬在附和。
温离慢又敲了敲桌面,心下不解,到底有什么好听?
她想不明白,魏帝则随意道:“还留在这里做什么,等朕请你们出去?”
一开始听到,大殿下还有些反应不过来,随后他仿佛如梦初醒,父皇的意思是……不罚他们了?!
众人也不敢再多说,连忙磕头起身,又连忙退出太和殿,出了太和殿,被外面的阳光照射在身上,才发觉后背的衣衫都已被冷汗浸的湿淋淋,才敢大喘气。
而太和殿里,温离慢还在敲桌面,却怎么也察觉不出这样有哪里好听,魏帝耐心十足地看着她敲,敲了半天,她收回手,还是很诚实地摇头:“我仍旧觉得不好听。”
为何别人要说好听?
魏帝倾身上前,与温离慢靠得很近,面颊几乎都要贴在一起地问:“说过谎么?”
温离慢摇头。
“指皂为白,你可明白?”
温离慢低下头,看向他脚上的皂靴,皂即黑。
魏帝问:“寿力夫,你告诉娘娘,朕脚上这双靴子是何颜色?”
寿力夫垂手恭敬回答:“回官家,回娘娘,是白色。”
温离慢立刻看了过来,寿力夫面不改色,又对温离慢重复了一遍:“回娘娘,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