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如雨下,恨不能哭尽一世彷徨委屈。
周瑜叹了口气,将燃尽的油灯从地上拿起来放好,再把带来的干净中衣放到她身侧。
初上战场的新兵多半都会夜梦惊魇,白日里尸山血海的场面映在脑海里在黑夜里无声地袭来,怖恐难安。他本是担心李睦经历过下邳城外的一场血战后也会如此,这才趁着她睡了过来看看。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从被袁术散军围截时起,抑或是说,从雨夜叩响他的门,甚至起念盗取传国玉玺开始,李睦的精神就一直紧绷着,直至进了下邳城门的那一刻才稍稍安心。这种心绪骤变本就是最易产生心神不稳的时刻,却不想李睦的这场梦魇,似乎全非他所料。
少女睡得极不安稳,紧紧闭着眼,下意识仰着头不住地抽泣,却硬是咬着牙关将模糊不清的呜咽统统压抑在喉咙里。若是周瑜真如她所愿,只是站在门外将她叫醒,未必能察觉到这个倔强的小女子竟然哭成这样!
略显清瘦的容颜褪去几分稚嫩,添了几分清雅隽秀,一双英气勃勃的入鬓长眉被碎发遮掩,锋利尽掩。此刻青白的天色自窗外外隐隐透进来,照在少女眼角的泪痕上,朦朦胧胧的莹莹发光,哪里还有半点白日里神采飞扬,将他噎得胸口发闷的得意少年郎模样?
周瑜不禁又叹了口气,唇角微微勾起来的同时,眉头不自觉皱起来——到底是个小女子!
纵然穿着男装,纵然走路说话更无一处像女郎,却到底是个与相依为命的兄长走散了的小女子!无人可信,无人可依。那梦呓般的细碎呜咽,含含糊糊听不清半个字,却仿佛说尽了举目无亲的无助与委屈。就如同他年幼习武逞强耍长枪,到了晚上浑身酸痛得几乎动都不能动,想哭又要拼命忍住的样子。
周瑜深深吸了口气,摇了摇头,又懊恼地将这口气重重吐出来,好像要连带着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负疚感一同吐出去。
又不是男儿郎,哪怕天塌下来,也轮不着她来硬扛!
周瑜一把把她抱起来,抽出被她压在身子底下团成一团的披风,抖开来给她盖在身上。
小女子的腰肢柔软,骨骼纤细,好像稍稍一用力就能折断。可正是这个脆弱娇柔的小女子,敢盗袁术的玉玺,敢和他拍案据争,敢当着祖郎冒认孙权,看得出他在徐州引狼驱虎,也想得到与他联手招揽人才,胆大之极,亦聪慧之极。
也正是这个小女子,在他身中流矢的时候,想方设法地救他。犹记得那一日林中阳光耀眼,落在少女圆润白皙的肩头,贴身的小衣紧紧贴着他的后腰,仿佛还带着少女温暖的体温,将腰里那块肌肤熨得发烫,一直烫到他心里。
礼曰男女不相授受。他们日夜相守,肌肤相亲,他明知她是个女子,又岂能不给她个交代!岂能无动于衷,行那违心无义之举!
自是要娶她的。
不记得家中还有什么长辈不要紧,长兄为父,待寻到了她的兄长,他便将此事挑明了,堂堂正正还她一个女儿身!
若有万一,寻不到长兄,他也早想过。反正李睦现在冒了孙权之名,他与孙策言明,干脆请两人拜为兄妹,由孙策为兄,做主嫁她。
李睦压在喉咙里的呜咽声一顿,发出两声闷闷的哼哼,却没有醒。
犹豫再三,周瑜终究还是没叫醒她。拨开她额头上的碎发,想到初见时的那一场雷雨倾盆,李睦说一句便要想一会儿,字字斟酌的模样,又想到她和兵士在一处时大咧咧口无遮拦的样子,唇角眉梢,笑意俨然。
☆、第二十六章
再看一眼蒙亮的天色,周瑜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叫醒李睦。
李睦的戒心极重,若是发觉他就这么突然出现在她房里,怕是醒了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就算睡得再不安稳,能多睡一会儿也好,等城外刘备整顿完兵马,亦或是袁术回过神来,要守住下邳,怕是还有一阵硬仗要打。她强撑了那么久,能睡就睡吧。
周瑜轻手轻脚地出门,又在她门外略站了一会儿,决定稍后去城头之前还是把那两名兵士调回来守着。虽然现在兵力短缺,却也不至于就这半天的功夫就缺这两个人了。
然而,就在他紧了紧短褐的衣袖,正要迈步的时候,却赫然发现掌缘侧面,不知何时,竟沾了一丝血迹。
除了身上的旧伤,下邳城外的一战看似惊险,可他仗着马快来回冲杀,纵一身血污,其实却并没有伤到分毫。而他出门前才刚刚梳洗过,崩裂开来的箭创已经止住血,包扎得整整齐齐,身上的衣物里里外外也都全部换过,他手上的这点血渍又是从何而来?
唯有方才抱李睦的那么一下……
周瑜不禁心中一惊,立刻返身折回房中。
这一回,他没心思扶住门悄声进出,木质的房门发出吱嘎一声响,在静悄悄的清晨显得愈发刺耳。然而李睦还是睡得昏沉,一点动静也没有。
方才还觉得朦胧得刚刚好的透亮天色此时显得太暗了,根本看不清房间里蜷缩成一团的女子身上哪里有伤。周瑜又不能开窗查看,站在李睦榻前皱眉想了想,便去拿油灯。
不料李睦昨夜累极而睡,灯油燃尽而火光灭,此时没了灯油,又如何点得亮?
周瑜一时有些慌乱,正要把灯放回去,又不防之前凑得太近,铜质的雀形灯角挂住了李睦扔在屏风上的衣袍带子,一扯之下,收力不及,雀喙灯座勾着衣袍,连着屏风,一同倒了下来。
脑袋边上突然匡的一声大响,李睦震了一震,终于睁开了眼睛。
梦里的情绪心境仿佛就在身边触手可及,而眼前却是矮榻木窗,粗布长袍。李睦抚额皱眉,一时之间竟有种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迷茫。眨了眨眼,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辨认出周瑜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