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不会,方才我听人说县太爷已经带着人马去抄李二狗的家了。这家都抄了,再反悔也不行了吧?”
“莫非他又看上哪家姑娘,便想办法把李妮那毒妇解决了?”
“嗐,管他那么多作甚?总之恶人自有恶人磨!走走走,去李家村看看。”
“对,我还从未见过抄家是什么光景呢!”
刚散去不久的人群又慢慢聚拢,浩浩荡荡朝李家村走去,而李家村的人则跟随在县太爷身后,颇有些激动难耐。有姝办事向来干脆利落,一去就砸了李家大门,把所有仆妇看管起来,然后开始抄检东西,将金银珠宝、粮食布匹、账册名录等物一一堆放在门口,任由乡亲们围观。
外面日头有些大,晒得人头晕。有姝命人搬来一套桌椅,放置在树荫下纳凉,直等李家再也搜不出一粒米方摊开那些账册名录,迅速翻看。
“李二狗在乡里横行霸道、作恶多端,均是仗本官的势,故而本官也有失察之责,在这里向各位乡亲告罪了。”说到此处,有姝站起身冲围观乡民们弯腰致歉。
若是那些善于收买人心的官员,必定还会付诸行动,或脱帽割发,或自罚俸禄,总之做戏要做全套。但有姝太实诚,心思也比较简单,他暗忖我虽然没挨那一百大板,但还魂后所有的痛苦都一一承受下来,也算得了报应,并不需要多做表示。
他不摆什么套路是因为他想做更多的实事,但村民显然无法理解,虽口中连说不敢,心里却恍然大悟:原来县太爷之所以整垮李二狗,为的还是他的万贯家财。都说“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这话果然没错。贪财贪到先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把人杀了,再顺理成章的没收家产,县太爷的手段又有长进,大伙儿的日子也就更难熬了。
村民们静默,继而流露出悲哀的神色,跟来看戏的百姓也都心有所感,红了眼眶。他们心底压抑着无尽绝望,更有许多难以宣泄的愤怒,然而除了忍耐,竟毫无应对之法。在这个世道,多活一天便是多积一点苦痛,直至痛不欲生,血尽而亡。
有姝对周围的环境极其敏感,他直起腰,将精神力逼于双眼抬头望天。当众人只能看见灿烂阳光时,他看见的却是黑压压的云层与乱流,偶尔还有几条细瘦龙影在空中盘桓交错。
那黑云是民怨,龙影则是凭借民怨而活的灾厄。一旦它们吸饱了民怨就有翻天覆地之能,这也是为什么天下民不聊生之时往往就会爆发大规模天灾的原因。有姝只在书中看过类似的描述,竟不知现实中的场景比那更压抑无数倍。天上不见光明,地上唯有疾苦,降下的雨露化为洪涝,蒸腾的热气又变作干旱,再过不久,这大庸国该是何等人间炼狱?
凭自己一人又怎能驱散厚重阴云,令朗朗乾坤再现?但什么都不做显然更不可行,不过尽力而为罢了。这样想着,有姝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复又看向四周村民,徐徐道,“今日起,李二狗放下的利子钱全作废,这是你们的欠条,各自拿回去吧。”
他开始一个一个喊人,而惊喜来得太快,村民还没做出反应,喊了两三遍才有一人踉跄跑出去,用颤抖的双手接过欠条。他原本家中有屋有田,日子过得十分富足,然而却因得罪了李二狗,被对方给讹上了。李二狗设下种种圈套令他家败,又逼他写了这张一辈子都难以还清的欠条。前些天因没能及时还利息,李二狗放话说要他拿年仅八岁的女儿去抵,一家人正合计着是不是上吊死了,一了百了,却没想幸福来得这样突然。
“谢谢青天大老爷,谢谢青天大老爷!”那人确定欠条无误后便跪下磕头,直把额头都磕出血还不肯停下。这是救命之恩啊,还是救了他全家七口人的命!从今天开始,他再也不骂县太爷了,就算他曾经干过很多恶事,但只今天这一件,就足以抵消所有仇恨。
人就是这样,当牵扯到自己的利益时,恨意来的很快,感激也同样汹涌而至。
有姝命人把他扶起来,公事公办地道,“不用给本官磕头,拿到欠条就站在一边,别耽误后面人的时间。”李二狗这堆财物均有来历,也不知能不能赶在天黑之前把它们处置妥当。
那人心中越发感激,连忙往边上站去,排在后面的人则望眼欲穿,引颈眺望。李家村绝大多数人均被李二狗以各种各样的方式逼借过利子钱,田地、房屋、儿女,全被他拿走抵债,却仿佛一个无底洞,永远没有还完的一天。他们做梦都盼着老天爷开眼,派个神仙来救救自己,却没料活神仙竟会是县太爷。
然而不管他曾经如何作为,现在能为百姓干一些实事就算不错。放眼大庸,估计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好官。
在众人的欢呼声、道谢声、喜极而泣声中,有姝发放完欠条便开始处置田产。有饿死鬼在旁叙述,他不用派人去打听就知道这些田产原属于哪家哪户,又是以何种方式落到李二狗手里。只能说李二狗这个人就算死一百次也不冤枉,几百顷良田中,八九成是强取豪夺而来,把好好一个李家村弄得穷困不堪,乌烟瘴气。
当然,有姝也得说一句实话,李家村的乱象最主要还是“赵有姝”放纵不理的原因。作为老祖宗,他来帮着还债也无可厚非。
“这十亩地原是李季民家的,李季民因走路不当心,撞了李二狗一下,李二狗便称腿折了,让他赔偿二十两银子,要不就把人双手打断。李季民是读书人,正要参加童生试,哪能弄断双手,于是给他写了一张欠条。”饿死鬼见大人抽出一张田契,立刻附耳过去解说。
“利滚利,还不清,最后只能拿田地抵债。”有姝颔首,将田契拍在桌上,喊道,“东头水塘边的十亩地是谁家的?自个儿拿回去。”田契早已写了李二狗的名字,若不查看过户文书,他理当不知道原主是谁,便只能让大家自己来取。
村民们胆子渐渐大了,对县太爷也多了很多信任,立刻就有一名白净书生走出来拿走田契,然后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不但欠债一笔勾销,连被夺走的田地都能还回来,天下间有这样的好事?然而这样的好事的的确确发生了,莫说拿回田契的村民哭得一塌糊涂,就连别村跑过来凑热闹的人也都泪湿眼睫,百感交集。
“县太爷,您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啊!”
“小的给老爷磕头,愿老爷长命百岁!”
“谢谢县太爷,小的甘愿当牛做马以报您大恩大德!”
李家大门外跪了黑压压一片人,啼哭声、道谢声连成一片,令有姝尴尬极了。上辈子他不怎么喜欢上朝,没事就躲在摘星楼里研究玄学,虽贵为国师,却不习惯受人跪拜。况且他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好感谢的,村民之所以受罪,全是“赵有姝”造的孽,而赵有姝能当官,却是受自己和主子荫庇。他现在所做的一切实在不足为道,只是弥补错误而已。
他摆手让大家起来,然后分发李二狗的粮食,李家村的人不分男女老幼各一袋,又把银两合计合计登记造册,有孤寡老幼,生计艰难者就各自发放五两,其余的装入箱子带回县衙。
“各位乡亲,余下的钱本官要用来购买粮食以备不时之需,若是你们不放心,届时本官自会张榜公示。好了,今日就到此处,大家各自散了吧。”有姝摆手。
“县太爷,别忙着走,去咱家吃顿饭吧!”村长急忙大喊,然后引来一片附和声。至于余下的钱财究竟怎么处置,他们并不关心。抄来的财物全被狗官侵吞早已是众人皆知的秘密,莫说县太爷把绝大部分钱粮留给了村民,便是他一口吞了,旁人也说不得什么。
像小赵县令这样的人,在大庸国足以称得上“清官”二字。
阎罗王在下边盯着,有姝哪里敢吃村民的粮食,连忙摆手推拒。见他要走,缩在角落的一拨人忍不住了,尖声喊道,“县太爷,您这就走了?您不管我等死活了?我等也被李二狗抢走田地钱粮,怎么现在连一个子儿都没看见。”
旁边有村民欲言又止,却碍于他们凶狠的目光,不敢开腔。
有姝等的就是此刻,指着打头那人说道,“李贵,你的田地是你赌博输了主动卖给李二狗的。从此你就与李二狗狼狈为奸,逼害乡邻。你是李二狗的头号打手,摊上的人命不止一条。你既主动开口,本官这就赏你五十棍棒,然后带回衙门候审。各位乡亲,若有因他而蒙冤受屈者,今夜请人写好状子,明天来敲登闻鼓,本官在公堂之上静候。”话落略一摆手,就有两名壮汉把大惊失色的李贵压在地上,砰砰砰地打起来。
其余几个小罗罗连忙跪下磕头认罪。有姝运转精神力大略一扫就知道他们哪一个手里还有人命,又点出三人施以杖刑,然后尽皆带走。
如此雷霆手段,这般明察秋毫,令一干村民看得目瞪口呆。等人已消失在拐角许久,才有村民惊叹道,“好人啊!我们之前都看错了,县太爷他是大大的好人!”
之前那位名唤李季民的书生向来不爱管闲事,这回却主动开口,“谁若是要写状子晚上便来我家,我自当效力。”
村民拍手叫好,感激不尽,然后你扶着我我扶着你,边说边笑地散去。这个原本死气沉沉的小山村,似乎有什么地方正悄然发生着改变。
有姝把几个人犯投入大牢,草草吃了一顿晚饭就回房睡觉,临到半夜忽然有人敲门,说李贵暴毙了。
“怎会暴毙?”有姝吓得连外袍和鞋子都忘了穿便去开门。
“小的也不知道,得去问狱卒。”毕竟是新聘用的下仆,对衙门里的道道还不是很清楚。
有姝抬头朝藏在房梁上的饿死鬼看去。他立即飞出来,找大牢里的冤死鬼打听消息,片刻后回转,禀告道,“大人,原来那狱卒与李贵是故交,二人又与王福过从甚密,说等到王福回来这事就能不了了之,还能让您自个儿进去蹲牢房。他俩边聊边大吃大喝,李贵喝得烂醉如泥,仰面躺在地上,被自己呕出来的腌臜东西给呛死了。”
这种死法当真奇葩。有姝跑到牢房查验,确定是意外而非谋杀,就命人找个地方暂且安置尸体,转头以渎职罪把狱卒关进去,明日一块儿开审。临走时李二狗还在叫嚣,说自己和妹妹很快就能出去,让他别得意。
“你不知道吧?我妹妹早就跟王大人睡过了,你不过是个龟孙罢了,哈哈哈哈哈!”刺耳的笑声在走廊里回荡,却没能令有姝皱一下眉头。李妮跟谁睡过与他何干?左右只是个将死之人而已。
回到房里,拉上帐帘,他头一粘枕就睡着了,再一睁眼却发现自己跪在一座空旷阴森的大殿中,双手双脚均戴了沉重的镣铐,刚抬起来就丁零当啷一阵乱响。他尚且来不及反应,便听头顶传来一道空洞而又怪异的嗓音,“堂下可是遂昌知县赵有姝?”
怎么会是他?有姝立即抬头,果然看见阎罗王正端坐于高堂之上,隐藏在面具后的锐利双目似要将自己身体洞穿。那睥睨的眼神令人心生畏惧,只因他看着你的时候,你会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轻易就会被碾成齑粉的蝼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