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瓒已然清醒过来,虽是面色苍白,形容憔悴,瘦了一圈的脸,却显得眉眼的轮廓更加深刻锐利,好似一把一折即断,偏又锋利无比的蝉翼薄刀。
屋中屏风被移到一边,木案推到榻前,陈匡坐于案后,从青州如今的城防,到各郡存粮数量,百姓人口,屯田大小等杂事一一道来。
公孙瓒则靠在榻边,半阖了眼,不发一言,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
王妩进来的时候,陈匡正讲到东莱郡资薄粮少,之前孔融之子摆宴,尚要请赴宴之人自备酒水,方能成席。
却不提那一次酒宴之时,孔丰平尚不知所踪,乃是云姜代兄主事。
公孙瓒陡然挣开双目,目光如电,如利刃出鞘,眼神清明,全无半点颓然之态。
王妩被他看得心头微微一跳。然而却不知是不是曹营一行,惊吓受得过了头,如今面对公孙瓒,比起之前,虽有些紧张,却是半点惧意也没有。
脚步稳稳地跨过门槛,王妩标准地向两人行礼:“父亲醒了。”
公孙瓒看着眼前亭亭而立的女子,天青色的曲裾衬得笔挺的身姿好似一株青竹,与他最为相似的一双狭长的眼睛明澈清亮。他重伤初醒,半赤着左肩,还缠着厚厚的绷带,而她的目光却是不闪不避,神色坦然,既不见喜色,亦不见惊惶。
公孙瓒只觉得他这个女儿与他年前见到的有些许不同,但再仔细一想,那个袁绍袭营的夜晚,王妩敢只身陪他站在中军帐前遥看战局,纵然惊骇,却仍是不忘挺直了背脊的样子,又似乎没什么不同。
可笑他当年还不信这个小女儿能疾驰三百里要刘备出兵磐水!
至于再之前……这个女儿是什么样子的,公孙瓒却是不记得了。
陈匡站起身来,举手作揖,还足全礼,随即垂手而立,低眉垂目,不再向她多看一眼。就好像一个普通的军中幕僚见到主将女儿时一样,恭敬又疏离。
王妩也没有看他,行过礼后,便一直迎着公孙瓒探究的目光,不闪不避。
“你去过徐州了?”公孙瓒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是否因伤而中气不足。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却又随意得很,就好像一个慈父低声问心爱的小女儿今天有没有吃过最喜欢的点心。而王妩的余光却扫到他放于身侧的手捏了起来。
王妩垂下眼,道了声“是”,抿了抿唇,扯开一个温顺的笑容:“妩只是去看看刘皇叔,磐水一战受其照拂,尚不曾道谢。父亲不用担心,有子龙随行保护,青徐两州相距又近,没有大碍的。”
“刘皇叔?”听到这个称呼,公孙瓒皱起眉,说话的声音不可控制地响了起来,顿时就显得轻飘飘的,全无着力之处,骤然拔高的声线甚至听来还有几分尖锐刺耳。
“小小一个平原郡尚无力保全,”公孙瓒冷笑一声,也不知是说给陈匡听,还是自言自语,“他道他姓了刘,就能承这汉家江山不成!”
陈匡拂了拂衣袖,似有不赞同之处:“玄德公为中山靖王之后……”
公孙瓒却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自己没功夫听刘备那长如裹脚布的族谱血统论,因消瘦而显得更为狭长的眼睛只盯着王妩:“刘备想要如何?”
王妩犹豫了一下,低下头去:“刘……玄德,要降曹……”
“啪”地一声,王妩话没说完,公孙瓒已是怒极,一掌拍在榻上,霍地坐直了身子:“胡言!那刘备与我有同门之谊!纵丢了平原,难道我还会罔顾此义,以军令处置他不成?又岂会在此时去投那曹阿瞒!”
在公孙瓒眼中,他与曹操战于巨鹿,已然反目。刘备既与他有旧,当然不会弃他而投奔他的敌人而去。
如此天真!王妩不由轻叹一声。刚愎自用,又无容人之心,志大才疏,全无留才之谋。在这个时代,公孙瓒能混到今日也算是曹操不愿拖到袁绍独大,再打一场艰辛无比的官渡之战所带来的又一个异数了!
有奉迎天子这颗巨大的胡萝卜挂在眼前,莫说同窗之谊,哪怕同床,刘备又怎会顾念半分?
这个人,当阳长坂,逃命匆匆,可是连自己尚在襁褓中的独子都抛到了一边,两个女儿,更是再无所踪,死活不知。血浓于水,尚且如此,又怎会对公孙瓒有所另待?
陈匡抬起头,飞快地向王妩瞥了一眼。神色间,无奈混杂着欣慰,惊讶之中又带着几分了然,嘴角微翕,却什么也没说,又复低下头。
王妩的声音平静,抬头看向公孙瓒的目光之中却不免带了几分讥讽之色:“曹军三万,围徐州已过一月,旌旗不展,战鼓无踪。曹使郭嘉,不日即将抵达徐州。”
公孙瓒一把掀去薄被,双手握得手背青筋暴起,指节泛白,咯咯作响,盯着王妩的目光好似要将她生吞下去一般。
然而王妩说的俱是事实,曹军围而不攻,更是连公孙瓒一早就知道的事实,至于曹使郭嘉,来与不来,更是由不得王妩说谎。
公孙瓒瞠目欲裂,怒极反笑:“好好好,曹操不打!我来打!我倒要看看刘备欲待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