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惠的遗书之所以留下富酬的名字,我猜是不忍心让其被火烧掉。
我睡不着,他依旧沉睡着。我似梦似醒的倚坐在床头,估计这艘船何时靠岸。
他现在多病无依,我大可阻止他眼睛康复,带他辗转于一艘又一艘轮船,把他永远困在海上。
只要我做就能得到,但是,我究竟想得到什么呢?
忽然床随船晃动倾斜了下,距离缩得更短了,他翻过身面朝我,无意地几乎闯进了我怀里,眉头微皱,眼睫湿漉漉的,做着必然会遗忘的梦。
彼时彼刻所有念头都灰飞烟灭,我不祈求他的梦中有我,而那之后,每时每刻,我都处在怀中有他的时间。
我的原罪像一条长蛇绞紧了我。
表面上我有选择的权利,身后全是退路,实则自我背井离乡追寻而来,就注定了什么都得不到,已有的也失去。
我于痛苦与欲望之间徘徊,被自己偶尔闪现的阴暗念头吓到。
后来我想明白,这里面没有爱的问题,因为爱充满我的时候,我是宁静的。
要以何种方式爱,我其实已有答案。
他给过我不止一天,不止一个吻,不止一个拥抱,很多东西存在过就够了,不应希冀更多。
只是这样,终究心有不甘。
星期五,富酬预计星期五将恢复视力。
届时他睁开眼看到我,我可以坦白告诉他我的付出和牺牲,他可能会责怪我说谎,会愧疚,会感动,会同我在一起,唯独不会爱我。
我离开了。
我离开的原因就是我来的原因。
父母、雅臣还有弟弟们,我为了一场从未见过的烟花离开并舍弃了他们。
真奇怪,我想我是为了这场苍白而虚无的烟花存在的,并且一点都不觉得不值。
今天有一次十分常规的烟火大会,大家去看烟花,只有我置气不去,我忘了因为什么生气,兀自委屈着,等人们回来,谈论盛大的漂亮的烟花,我难受又遗憾。
往后无论我看过多少烟花,心目中最美的烟花永远是没看到的这场。
我再一次见他,是在妖怪世界的一个临海小城的港口。
我实在没做好和他重逢的准备,尽管我用命运向神交易就是为此而来,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拿出什么态度,到底想赢取他的人还是忠诚,只稀里糊涂的跟他上了船。
确定从此永不再见他,我感到我里面有什么在死去,一直在持续,只是我方才如此清晰的意识到。
那个进程在急剧加速缩短为一点,同时这一点膨胀得如此庞大,质量重逾千斤,竟令时间无限迟滞下来。
极度迫近点的中心的瞬间,面对死亡产生的巨大恐惧,我在无休无止的回忆和片段的思绪中平复了下来。
有一种更为广博无垠混沌难辨的、不仅限于个人自身的感情,渐渐占满我的全部心灵。
牺牲和失去总是等同的;我忽然发觉自己的可笑。所有的问题和答案都在爱和死亡里面,在这追寻爱的过程中,和现在的死亡的结果里,我并没有失去任何东西,反而获得了难以想象的彻悟和超脱。
得失于我已没有任何意义,我必然等不到那桩案件的结果,但看到富酬的复苏和崭新生命力的萌发,我为他开心,他在坚持他告诉我的:公平和正义值得追求,即使结果不会改变。重新登上法庭,为正义而辩,不妥协的对抗到底,输赢不重要。
我听到门被轻轻关上,日头微光淡去,黑暗的幕席披头盖下。结束了。
时间不在我,空间不在我
低温阻隔了我的腐朽,我没有听到哭声,但我感到,他的泪滴进我的眼睛,他的吻落在我的唇间,他的目光望进我的心脏,他的挂坠陷进我的骨肉。
异乡大地的六尺之下如此恬静,如同一个黑沉的梦,我被时间腐蚀得糜烂的血肉平摊于棺木之上,植物根系在我的骨缝间缭绕,微生物在我的生命里繁衍生息;
战争行进的六尺之上满目疮痍,世界如同泡沫般崩解,人们将刀子捅进对方体内,枪声阵响,炮弹轰鸣,鲜血下渗浸透我的残骸,我与万千同胞的魂灵同在。
互相残杀,瓜分输家,排序高低,和平中互相压迫、互相歧视,酝酿着新的战争、新的秩序。
若再回望,这所有的一切是否真的值得?
生前死后,富酬都一败涂地。
他总将全部身家都孤注一掷的押出去,却一直是个运气差得出奇的赌徒。
过去不在我,未来不在我。
我愿所有人忘记我。
而旅程未尽的他将飘泊不息,辗转于一个又一个世界,或为理想而亡,沉睡于永恒。
死亡会持续多久?
一瞬,又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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