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突然发现03写在电子屏上的字符有些不对,那是艾伯特族的一类程序语言,内容并非设定电梯到达01的内室,而是设定到达01行宫的地下空间。你顿时想到刚才在自助贩售区的变故,扫描认证身份实际上只是简化程序,以程序语言输入申请同样可以解锁电子门,但兰登在扫描认证失败后选择破坏了电子门,他不懂程序语言,而03看出了这点。
兰登略带微笑的声音落入你的耳中:“或许人类本来就是天真、感性又贪婪的生物。”
电梯门缓缓开启,琴弦余波带动你全身共振。你应该说出来吗?不,这个男人是囚犯,是敌人,是袭击者,而你即便暂戴枷锁也是艾伯特长官,提醒帮助他的念头根本不该、也不能出现在你考量天平的托盘之上。
你步入电梯的姿势僵硬而滞重,03的姿态却自如了许多,他的声音徐徐织入电梯合拢下降的金属摩擦中,像一首咏叹调的末章在你心头弹奏:“的确如此,我族的理性永远占据第一位,罔顾客观事实地负隅顽抗,在闸刀落下的前一秒依旧心存幻想,举着所谓崇高的旗帜拼死一击,企图以有违常理的感性孕育奇迹,这些都只是人类的特权而已。不过……”
电梯下降得极快,稍稍一顿后金属,帷幕拉开一台漆黑歌剧。又一个“不过”,宛如乐曲仓促的休止符,将他平淡的话语扭曲得尖锐高亢,“或许我应当感谢你这一点。”琴弦在达到最高点那刻骤然崩断,03弓背下弯——整个人突兀地消失,纯银身躯看上去好像被门外的深黑眨眼间生吞。倘若这一切是电脑中的一幅画,他所在的图层便是被按下删除键,带来离奇的不真实感。兰登略微皱眉,搭在枪扳上的手指飞快活动几下,开栓声清脆入耳。
你微微睁大眼,目睹电梯外四方漆黑的下界突兀切上来一只手,扫过兰登的踝骨,将他整个人扯下去。你在他发丝衣角飞扬的间隙恍然看清,外部淹没在一片漆黑中的是完全中空的深渊,电梯之外悬空着没有任何落脚点,只有不到十公分宽的钢铁横架,你完全不知道01的行宫底部还有这样一座深渊——03刚才并不是突然消失,而是主动跳了下去。你眨眨眼,才看到属于03的那只苍白的手搭在横架上,突然像被自下方猛拽一下,五根手指艰难挣脱到只剩食指中指两根,颤巍巍黏连在电梯之外,仿佛甸甸欲坠的水滴。然后另一只手倏地搭上横架,更修长有力些,那是兰登的手。
你尽可能快地走过去,看到悬崖边缘他们互相纠缠推抵。双方都只用一只手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仿佛同一根钢丝上贴面起舞的人,生存的机会要以对方的坠落换取,却还要警惕对方荡起的振幅不将自己牵连。手指勉力搭在横架边缘,指尖扣得发白,在金属表层留下划痕,微微沁出的薄汗似乎削弱了皮肤摩擦,在扯坠中下滑,半个指节,一个指节,一根手指,两根手指,几乎让你心惊胆战。漆黑的重力场于深渊底部张开巨口,盘旋而来的微风轻柔推动着这两片勉强连在枝干上的枯叶。纠缠中03奋力荡起身体,一把打掉兰登手中那支即将扣下扳机的枪,枪支仿佛跃出水面的鱼飞旋着弹入半空,你本能地伸手,多巧啊,它被你抓入手中。
“09!”03抬头望你,仓促的厉声撕裂紧绷的空气,“杀了他!就现在,这是你洗清罪名的机会!”
你缓缓半跪下来,两只手捧住枪时你发现自己的指尖在不住颤抖,枪支表面还残留着某人的体温,接触那刻几乎要融化你冷薄的皮肤。而那个人在你抓到枪的瞬间便停止了所有动作,任由03攥着他的头发将头颅紧按在金属峭壁上,自你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眼睫下垂的弧度,似乎全然放弃,像自愿溺亡的殉道者,随时都会主动松手坠入无边渊薮。你摸索着举住枪,红外准星在他脸庞上投落一个红点,颤巍着,游移着,描画着,仿佛坠入浓硫酸中剧烈反应的一小块红铜,暴露扩大你怯弱的动摇。
犹豫什么呢。低语在你耳畔游蹿如蛇,信子鲜红似血。是03,是01,是当了数十年提线木偶的自己,许许多多的人用着同一张声带发声,细细丝线一根根编织拧扎成麻绳,麻绳窸窸窣窣游弋出蛇的形态,蛇轻滑钻入耳洞,服从的毒液在毒牙中汩汩流动。犹豫什么呢,你只需要动动手指,就像你曾经无数次做的那样,你对这种事再擅长不过,你就是为此而生,你会洗脱罪名,你会卸下枷锁,你会重回正轨,你会继续当一个乖孩子、好孩子,你不需要知道他是谁,你不需要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什么比遵守规则更重要呢,有什么比违背常规更可怕呢,来吧,动手吧,你什么都不用想,只要执行命令就好,一向如此,从来如此,也将永远如此。
准星稳住了。
“砰——”
枪声在空荡塔内回响,一层迭一层,似乎有无数人同时开枪,而除了你亲手扣动射出的那一发,其他子弹都打在了你的身上。你按住千疮百孔的胸口,那里剧烈起伏着,你本不该有人类的呼吸反应,但或许你曾经以人类的身体活动了太多次,那些生理反应早已血淋淋扎根长入你的灵魂。
倒下的是03。
“他不会死的,只是暂时宕机。”你转了转手中的枪,稳住声音后不免有些想笑,“这的确只是最普通型号的枪械而已,你真的很擅长这种虚张声势忽悠人的把戏。”你抬起头,直视那双熟悉的澄蓝眼睛,声音在脱口那刻颤缩了一下,“……兰登。”
“想起来了,09?”他朝你微笑,双眼温柔弯起,鳞粉褪尽的蝶翅反射动人心魄的湛光,翻身上来时顺手将瘫软的03撂在一旁。
“我……”你开口便停顿,为自己留出半拍来组织语言,“当时03认定我背叛了族群,事实也确实如此,倘若我不从根本上动摇他的这个认知,便永远走不出那个选择的死局,你也会持续地遭受折磨。我骗不过他们,所以选择了暂时覆盖记忆,你……”你抿了抿唇,抬头以眼睫上弯的姿态望着他,“在生气吗?这一路都躲着我。”
“我没有生气,”他否认,错开的视线并不与你对视,弯唇的弧度涌出茶涩的余波,“我只是不想又一次目睹你完全陌生的神色,那会让我……”他揉了揉眉心,接下来的话语模糊在自嘲的轻笑里。
“我不会忘记你了,”你站直身体,走近,想要时隔多日再次触碰他,“我会一直记得你的。”
他避开了你。
即便在最开始的实验中,他都不曾如此退避过你,你愕然呆立在原地,瞳孔不住地扩散,胸腔中委屈和歉疚相交织,酿出电流过热般的涩疼。你合紧手指,再次开口前你原以为声音会被哽声阻塞,但实际发声比你想象的容易许多,机械声带赋予你完美的性能与拟态能力,“你在生气。”
“我没有生气,09。”他又一次否认,像一支温柔却蕴含离别的咏叹调,半跪下来与你平视,伸手想要触碰你却在数寸之远处停住,似乎害怕指尖的温度将你融化,“我只是在想,或许一开始不与你变得亲密会更好些。”不等你发出疑声,他便苦涩弯唇,以平和灰霾的目光拢住你,宛如天蓝鹅绒柔柔盖下,“过去的事你已经忘了,我还记得,十叁岁的我面对整个庞大的艾伯特机械整体就像孱弱婴儿,除了狼狈逃离什么都做不到。你从我指尖滑落,你在我眼前受损。这件事在后来十几年里成了纠缠我的噩梦,即便整夜开着灯入睡我也会每晚平均两次惊醒。而到现在,我以为我已经能够克服梦魇,钢铁堡垒却碾过来将一切轧得粉碎,告诉我我依旧是那个无能为力的稚童,噩梦重降。不,我并不在意他们怎么对我,刺穿,切碎,碾烂,凌虐,这些都无所谓,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得而复失……”
他放平唇线,手指缓慢落下,望着你的目光仿佛在神像前告罪,绝望而清醒地坦白你的一个眼神就能将他击溃,“险些让我发疯。”
“你……”你一把抓住他的手,因他这前所未有的彻底剖白而微微颤栗,机械胸膛中没有心脏,却有电流自发组成一眼活泉突突地跳,你牵着他的手按在胸口,本能地想让他感受到,“你总是企图孤身一人去承担并抵挡一切,但我并不是时时刻刻都需要你保护的孩童,也不是呆立在那里、只能被动被你失去的什么玩偶,我同样会去找你,因为我也……”你语速如下滑沙漏般飞快,险些咬着舌尖,你踮脚用自己的额头去撞他的,你不擅表达,措辞生硬而笨拙,除此之外你找不到别的方法用以强调,“……爱你。”
他久久地凝望你,灰霾笼罩的双眼中一点点跳出光晕,像烧败的灰烬下萌生新的火种,他贴住你的颊侧,轻蹭着低声哀求:“09,能不能再说一遍?”
他让你想到淋湿了雨的大型犬,在主人的抚摸下又慢慢竖起耳朵和尾巴,你听说古人类有相当一部分患有“看到毛茸生物就想揉一把”的怪症,你很清楚自己没有。应该。你闭了闭眼,第一次以笃定而自然的语气将这个短句脱顺而出:“我爱你,兰登。”
“抱歉,我这几天……精神状态,不是很好,有些反应过度,”他揉了揉额头,转而露出你熟悉的微笑,温和而略有些坏心眼,“不过,我很开心,09。”
你几乎要怀疑这个人在骗你表白。
他在你出声前合住你的嘴唇,略微侧首,妥帖而温和地同你厮磨唇缘,久别重逢的吻不含多少情欲意味,更接近两只毛茸动物躲在灌丛下相互舔毛。你环住他的脖颈,用唇缝感受他在亲吻间隙抖落的轻语:“我怎么可能放过你呢。”
短暂的温存过后,你从他怀中退出,望了眼仿佛一直通入地心的无底深渊,01行宫底部的这片隐藏空间你曾通过计算推测出,你原以为历史上消失的人类都被藏匿在此处,但这里面空无一物,只是一片钢铁的废墟,空旷圆塔状的浓黑里只有电梯凿开四方光亮,像发光水母误入深海峡底。你有些茫然,收回视线时无意扫过一旁宕机失去意识的03,不由得开口问兰登:“我以为你会把他丢下去,你不恨他吗?”
兰登顺着你的视线望过去,眼底跃起幽暗的火苗,以问句回答你:“09,被匕首刺伤,应该恨那把匕首,还是手持匕首的那个人?”
你抿抿唇,又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他的手指在半空点了点,似在书写无形的字母,声音轻轻放低了:“去找01,给一切做个了断。”
“我也……”你才吐出一个开头就被眩晕感袭击,01是操控拿捏了你几十年的那个提线人,服从于她的习惯已经如剧毒金属离子深入你的骨髓,随电流循环溢遍你全身,当你终于踏上正面反抗她的道路,你做不到完全不恐惧。兰登适时揽住你,手臂与指掌温暖有力,垂首望你的双眼被跃动磷火点亮,一片只供你一人休憩的蓝湖轻柔展开,安稳而动人心扉:“一起,我们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