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啃着扶岚手里的馍馍。原来这家伙留着馍馍不吃是给他的黑猫的,和一只脑子不大正常的妖猫相依为命,自己脑子也不灵光,真挺可怜的。戚隐叹了口气,分了一半的馍馍给扶岚,道:“好啦,我当你的同伴啦,只要你不要再提娶我当新娘的事。以后要是功课上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问我,我帮你。”
扶岚呆了会儿才意识到戚隐再一次拒绝了他的婚约,失望地点点头,垂眸去看底下翻涌的云海,有些低落的模样。
戚隐没再管他,晌午的时候他们到了凤还山的地界。说不期待是假的,戚隐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真的能登上仙山,像所有话本传说里的剑仙一样,衣袂飘飘,上天入地。
戚隐低头看,山脉连绵,山云伏在其间,像山窝里卧躺的棉花。一阵天风拂过,吹送着绿涛翻卷到看不见的尽头。一行白鹤扑着翅膀从他们头顶飞过,戚隐伸出手,接过一片飘扬的羽毛。
原来,这里便是世外仙境了。
戚隐听过不少仙山的传说,总是有人自称自四方仙山而来,坐在茶馆里侃侃而谈,顺便骗两壶热茶几盘茴香豆。听得最多的是无方山的悬空灭度峰,东南西北四方各有一条玄铁锁链,消失在浩荡云海间。还有灭度峰中央的无方殿,据说无方山弟子每日晨昏定省,在大殿前诵经练剑。经声朗朗,剑声呼啸,山下的百姓每日在仙音中起床劳作,吹灯入眠。
四方仙山,南无方,西昆仑,北钟鼓,东凤还,凤还位次最末,对老百姓来说,却依旧是天一般高远的存在。
云知把仙剑放低,戚隐看见山脚一条长街,两边高高低低的青瓦楼阁挤在一块儿,中间人流熙熙攘攘。
“那是山脚的长乐坊,衣裳鞋帽那儿都有卖,还有吃有喝有玩儿,只不过要费点儿银钱。”云知冲他俩一笑,“你俩刚来,作为师兄,改天请你们去四海升平楼见见世面。”
戚隐直觉那不是什么好地方,道:“修道之人不是应该清心寡欲么?”
云知耸耸肩,“不让师长知道就行了呗。”
这人儿不正经,仙山一般戒律严格,以免被他连累,戚隐决定以后离他远点儿。
又飞了一程子路,他们进了山,云岚底下一条青石长阶横亘山中,一座山门矗立其上,山前一块巨石,戚隐看见“山中不可御剑”的红字。
云知看也不看,径直御着剑越过了山门。
戚隐:“……”
一路碧涛如潮,云知带着他们穿叶而过,只是不见凤还大殿,也不见弟子三千。戚隐心里渐渐有了不祥的预感,前面终于看见屋舎,却是几间错落的瓦房草屋,中间栅栏围出一块儿空地,有几个丁点儿大的小孩儿在那里练剑。他们从屋顶越过,底下有人从二楼的木窗里探出头来,大吼了一句:“死鬼云知,张员外上门寻债来了,你借他的衣裳借三天,却一个月都没还!”
云知头也不回,将身上的白衣一扒,丢给下面那个人,剑嗖地一下飘远,他闲闲的声音顺着风荡过来,“替我谢谢张员外!”
戚隐满脸震惊地看着云知,这厮剥了纤尘不染的绸衣,露出底下补丁摞补丁的竹布中衣来。云知一笑,道:“去接你回山,总得打扮得衣冠禽兽一点儿吧。”他从乾坤袖里取出一件外衫穿上,补丁倒是不多,就是洗得发白,看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
扶岚倒是淡定,但戚隐觉得他只是单纯没有表情。
“走,带你们拜见掌门。”云知带他们飞上一处高崖,在一个茅屋前面下了剑。
戚隐踌躇了一会儿,道:“那个,你们的大殿呢?”
云知懵然,反问:“什么大殿?”
“像无方山无方殿那样的,你们凤还山也该有个凤还殿吧?”戚隐比划了一下,“汉白玉须弥座,三层楼那么高的穹顶,彩画横梁,麒麟浮雕……”
云知正色道:“师弟,你这就不对了。”
戚隐愣了一下。
云知道:“所谓清修为何?自然是苦行以修身,寡欲以修心。无方山那般穷奢极欲,我们凤还山向来是看不上的。”
“哦……原来是这样。”戚隐羞赧地挠挠头,忽又觉得不对劲,方才是谁说带他去四海升平楼见见世面的?
“走,带你们拜见掌门。”云知道。
戚隐又紧张起来,忙把身上披的袄儿收回包袱,对着日影整了整仪容。又帮扶岚理了理鬓发,捋平衣领。两个人彼此看了看,确定都人模狗样不会有碍观瞻了,再把黑猫搁在门口晒太阳,才跟着云知进了门。
茅屋外面破破烂烂,里面倒是整洁。堂屋中间挂了一副画,大约是太过久远,掉了颜色,模模糊糊看得出是一个乌发少女在河边梳头。下面两个藤木香几,上面都放了金漆博山炉,漆掉得斑斑驳驳,游丝一般的烟气从里面冒出来。
一个弟子过来行礼,道:“掌门前日御剑不当心跌了下来,摔断了腿,请各位稍候。”
这什么半吊子掌门,御剑还能栽下来?戚隐震惊。
“怎的这般不小心,”云知也大惊,关切地问,“伤势重不重,会不会伤及性命?”
“并无大碍,用了续骨膏,在床上哼唧几日,过段时日便可恢复如初。”
云知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戚隐不慎捕捉到他脸上的失望情绪,麻木地想,这小子不会想要欺师灭祖吧……
过了半晌,凤还山掌门终于姗姗来迟。他瘫在旧藤轮椅上,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道童合力推着他从金山绿水屏风后面转出来。那两道童看着怪怪的,白面粉腮,活像年画里两颊一点儿殷红的福娃娃。但更让人瞠目的是这掌门,胖得像只刚从猪圈里放出来的白猪,满身肉都挤在藤椅里。
戚隐这下明白他为什么会从剑上栽下来了,这样的人御剑,委实是难为他的剑了。
一个道童递过茶盏,掌门接过茶,捏着青瓷盖儿撩了撩茶沫子。他的手指肥而白,并在一起的时候像白花花的猪蹄,拇指上套了一个碧玉扳指,上面刻了细细密密的莲花纹。喝到一半茶叶卡了牙缝,从轮椅上撅了一小片儿藤下来,一手捂嘴一手剔牙齿。一面剔一面抬起眼来,上下打量戚隐和扶岚。
这二流子做派着实不像仙派掌门,戚隐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进了骗子窝。
茶叶剔下来了,他把它扔到茶杯里,笑眯眯地朝戚隐道:“你就是戚隐呀,长得挺……”
又来了。戚隐觉得无聊,他知道这个胖子的下文是什么,无非是“你长得真像你爹”,“好好继承你爹的衣钵”之类的话儿。昭冉说一遍,云知说一遍,他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戚隐浑不在意,他来这儿就是想有个地方落脚,有个屋顶遮风,等他攒够了银钱,就拍拍屁股走人。
“长得挺精神嘛!”
戚隐愣了一下,抬起头。掌门揣起袖子,笑眯眯地道:“你二人虽身份特殊,不过一旦入门,便是我门中子弟,别无二差。只不过,入门可不是说入就入的,老夫还要看看,你们是不是有这个本事。”
戚隐正色起来,莫非是要试炼么?他都听过的,无方山入门第一道关卡便是千人大试,两两对阵,最后胜出的百人才能成为入室弟子,其他都要打道回府,各找各妈。他开始紧张,来拜师的只有他和扶岚俩人,难不成要在他们之中决出胜负么?
掌门伸出手,宽厚的手掌递到戚隐和扶岚眼皮子底下,“要入门,先交束脩。一贯钱一年,连交三年只要两贯半,一次交齐一两,老夫活到何时教你们到何时。你们俩一块儿来的,算你们便宜点儿,只要一个人的价。”
戚隐呆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