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哥,到底是衣裳重要,还是你兄弟我的终身大事重要?”戚隐踅身回去披了件外衫,顺便把肥猫从窝里拎出来甩给扶岚。
黑猫龇着牙,“我说你怎么净看上名字带‘仙’的,呆瓜,你改个名儿,叫呆仙,这小贼说不准就看上你了。”
“猫爷别瞎说,做人要走正路,不能走断袖的歪门邪道。”戚隐勾着扶岚的脖子往外走,“呆哥,等我这边稳了,我就帮你寻摸一个好媳妇儿!”
下到山下已是晌午,虽然学会了辟谷,总还免不了口腹之欲,买好牙枝又去买了两碗面条。扶岚依旧什么也不吃,都让黑猫呼噜呼噜舔干净了。戚隐让他俩在长乐坊口的苦楝树底下等,自己进坊去打听兰仙儿的住处。
临走时回头看,黑衣青年抱着黑猫站在瘦瘠伶仃的树底下,影子拉得老长,折上墙,像被他抛弃了似的,孤苦伶仃的模样。戚隐莫名其妙觉得愧疚起来,可又没办法,他总不能陪着扶岚打光棍吧。挠挠头,踌躇了一阵,到底还是走了。
戚隐在后街的生药铺门口停了脚,乌漆柜台后面的胖大婶低头拨拉着算盘,头也不抬地道:“什么兰仙儿,没听过,别处找去。”
“大婶您再想想。”戚隐磨着她。
“婶子我住这儿几十年了,坊里连只老鼠我都认得,确实没叫什么兰仙儿的。”胖大婶撩他一眼,“不过娼门子里的姑娘我就说不准了,你这孩子修道就好好修道,趁早回去念经去,小心我告诉你们家掌门。”
“不可能,她是清白好人家的姑娘!”戚隐道。泄气地出了门,怀里还揣着那方帕子,天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雨。他蹲在街边的石墩子上叹气,要不明儿清早等她上山再还给她?可他那帮如狼似虎的师兄虎视眈眈,实在不好单独说话儿。
正打算再去打听打听,眼前忽然停了一个人,白布碎绿花儿的裙子,裙脚底下露出尖尖的两个绣花鞋尖。戚隐仰起头,正瞧见小兰仙儿皎白的脸儿。戚隐吓了一跳,差点没从石墩上翻下去。
“云隐师兄怎么在这儿?”小兰仙儿微微弯下腰发了问,红滟滟的嘴张开,露出细白的牙。
她一靠近,那股淡淡的兰花香散开,戚隐迷迷糊糊,忽地一怔,问:“你怎么知道我的道号?”
“我打听的呀。”小兰仙儿歪头一笑,一扭腰,便往巷子里走了。
打听?戚隐心里慢慢翻腾起来,为什么要打听他?难道她也喜欢他么?他猛地想起来,小兰仙儿总在桑若那歇脚,总是侧着坐,总是举起随身带的小镜儿来梳妆,那镜子对着她的脸,也对着他的篱笆小院。
心里好像有一簇火苗,嘭地一下烧红了脸。戚隐心里咚咚跳,小兰仙儿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撩起眼角,有一种清丽的媚色,歪歪缠缠地勾着他。他满脸通红,她捂着嘴吃吃笑了几声,扭过身又走了。
戚隐跟着她进了巷子,追了几步,掏出怀里的帕子道:“你帕子之前落山上了,我是特地来送还给你的。”
小兰仙儿停在两扇红漆板门前面,从他手里接过帕子,冰凉的指尖碰了碰他的,酥麻的感觉沿着戚隐的手臂往上攀,戚隐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小兰仙儿开了门,“进来坐坐吧,我家有茶汤,我泡给你喝。”
“这样不好吧,”戚隐羞赧地挠头,“孤男寡女……”
小兰仙儿站在门槛里冲他招手,“怕什么?你一个高高大大的汉子,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她一招手,袖陇里传出淡淡的兰花香气,朦朦胧胧,戚隐整个人似乎都在这香味里飘了起来。心里忽然有个声音催他进去,他盯着那一道门槛,一步之遥,就要迈过去,天边忽然蹿出白蛇一样扭曲的电光,紧接着轰隆滚过一道惊雷,仿佛就在头顶上碾过似的。
戚隐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仰头看天,沉得好像要压下来,天心黑云翻腾,没过多久,竟扑簌簌落下雨来。戚隐忽然想起呆哥还在等他,忙道:“我还是不进去了,我哥们儿在等我,回见!”说完兜着脑袋缩着脖子跑了。
正巧胖大婶出门倒水,瞧见戚隐朝一面砖墙喊着什么,暗道现在年轻人越来越不正经,对着墙还能自言自语。
夏雨来得急,跑到半路雨已像倾盆似的,哗啦啦灌下来。戚隐跑不下去了,躲在别人家屋檐底下。呆哥应该会自己躲雨的,倒不用着急,戚隐耐着性子,等雨停下来。豆大的雨点儿滴滴答答,在屋檐上披下密密麻麻的雨线。等了许久也不见雨停,戚隐耐不住了,回身敲门问人家借了把伞,顶着风去坊口找扶岚。
刚走到坊口,便见苦楝树底下站着那个黑衣青年,雨太大,在树下也全身湿透,黑发黏在苍白的脸上。黑猫躲在他怀里,扶岚用衣服帮它挡雨。戚隐怔住了,那个家伙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一步也不曾挪。他抬起头,望见了戚隐,目光穿过层层雨幕,是朦朦的一片。
戚隐奔过去,把伞举到他头顶,喊道:“你们两个是傻子吗?怎么不去躲躲啊?”
黑猫哀嚎道:“老夫不是,他是!”
“我怕你找不到我。”扶岚说。
“你傻啊,我怎么会找不到你!”戚隐气得要命,道,“快划避水诀,把衣服弄干。”
扶岚枯着眉头说:“我不会。”
“啊?”
“我只会杀术。”扶岚道。
“……”怪不得,戚隐忽然想起来,他从来没见过呆哥用明灯符之类的小法术,就连那次画符示范,也是神识化形。扶岚在尸山血海中学会了厮杀,学会了生存,却没有学会生活。戚隐叹了口气,道:“借我点灵力啦。”
扶岚传给他灵力,戚隐将手指点在他的胸前,一笔一画划出了一个避水诀。淡蓝色的微光细细密密地闪过,扶岚衣裳上的水珠一个个冒出来,蒸发在空气里。扶岚低着头,有些发愣,戚隐划得很柔,指尖在胸前移动,麻麻的痒痒的,很舒服。
突然很想再让他画一遍。扶岚静静地想。
滴滴答答的雨珠落在清圆的伞面,顺着伞缘哗啦啦浇出去。戚隐撑着伞,遮着扶岚一起上山,大半的伞都在扶岚那儿,戚隐的半身麻布衫子湿得透亮。扶岚小心翼翼落后了一步,飘进来的雨丝沾湿了肩背,他拉了拉戚隐的衣襟,“衣服又湿了。”
“雨太大了,免不了的,回家再给你画诀。”戚隐说。
扶岚露出失落的神色,怪不高兴似的。
“小贼,你帕子送过去了?”黑猫从扶岚怀里冒出头来,没好气地问。
“送去了,”戚隐羞赧地挠挠头,“你猜怎么着,我跟人家姑娘互相看对眼了,真是缘分。”
雨泼喇喇地下,世界是浸在水里的朦胧一片。潋滟石板阶上映着扶岚的影子,扶岚低头望着自己模模糊糊的倒影开了口:“小隐,你会娶她吗?”
“如果她愿意我就娶呗。”戚隐想象着以后的日子,一个宽宽的青瓦屋檐,一个穿着素布碎花袄儿的温婉女人,还有一个穿开裆裤的胖娃娃。多好,他甜丝丝地想,他没有爹娘,他要给他的孩子世上最好的爹娘。
“我也愿意,为什么不娶我?”扶岚蹙着眉心看他。
穿着素布碎花袄儿的温婉女人登时变成了沉静的黑衣青年,坐在檐下静悄悄地乳娃娃。戚隐被自己吓了一跳,无奈地道:“呆哥,你为啥这么执着啊?”
“阿芙说我们长大了就成亲。”扶岚停下步子望着他,“有人跟我说,妻子就是要照顾一辈子的人。我想要照顾小隐一辈子,”他垂下眼帘,长而密的睫毛栖落在白皙的脸颊上,分外地好看,“洗衣裳,晾被单,做米糊糊,做炒青菜。”
那是做一辈子的老妈子啦。戚隐扶额,道:“妻子不光是那样,呆哥。妻子是你喜欢的人,喜欢不是兄弟的喜欢,是男女的喜欢。是没见面的时候想见面,是见了面就想要拉小手,想要拥抱,想要亲小嘴,心脏还会砰砰跳。懂了吗,呆哥?”
扶岚满脸迷茫地看着他。
“你只是把我当弟弟啦,”戚隐拍拍他的肩膀,“兄弟也能相互照应一辈子啊,到时候咱俩买个挨在一块儿的房子……算了,你跟我一块儿住吧,你这么呆,还是我看着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