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急,去哪儿?”戚隐没反应过来。
“当然是去巴山神殿。”黑猫懒洋洋地晃悠尾巴,“这人千里迢迢把琉璃幻境送到我们跟前,还费尽心思在尸体上面盖一层巴山土,不就是想要我们回巴山看看么?若不去,岂不是对不起他一番苦心?”
“我也去!”女萝举起手,“郎君,带奴去嘛!巴山神殿,传说中白鹿大神降临过的地方,奴也想见识见识!”
扶岚没搭理她,径自进屋去了。女萝朝他的背影做鬼脸,黑猫蹲在木栏上,两只眸子像两盏森绿的鬼火,居高临下地俯瞰她。
“小丫头,别把我们当傻子。从小隐到了这儿开始,你就紧追着他不放。别说什么喜欢他的鬼话,我们说到老怪的时候,你一点儿疑惑都没有,也不问我们他到底是谁。他所谓的无处不在,不过是透过别人的眼睛看罢了。你就是他的眼睛吧,”黑猫冷笑,“趁呆瓜还没有动杀心,赶紧走。”
第86章 藏月(一)
熄了灯,戚隐躺上床,开始思考琉璃幻境里的事儿。严静的黑暗笼罩了他,屋外响玉被风吹得叮叮当当,辽远野地里传来若有若无的狗吠。扶岚睡在他隔壁,他们的饶间仅仅隔着一道薄薄的杉木板壁。想了半天没有头绪,思绪开始跑偏,戚隐翻了个身,面朝板壁,不知道扶岚是不是也侧身对着墙。他不愿同他哥一床睡了,实在太尴尬。进屋前同扶岚说分房,这厮还怪委屈的,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儿。
可他还是忍不住想扶岚,尤其是万籁俱寂,一个人待的时候。戚隐闭着眼,听见自己的呼吸。
等等,戚隐蓦然睁开眼,屋子里有第二个呼吸。
这个呼吸一直与他的呼吸同步,所以他没有发现。但刚刚他凝神静思,第二个呼吸声在黑暗中显露,像埋在海水下的鲸鲵露出了水面。
那呼吸声……就在他的头顶!
戚隐猛地抬起头,看见一双弯弯的青色眼睛悬在头顶。女萝嫣然微笑,露出一口尖尖的獠牙。戚隐正要大叫,一只柔腻的手捂住他的口鼻,甜的发腻的香味儿笼罩了他,女萝在他耳边轻声笑,“乖弟娃,好好睡一觉,嫂嫂不会夺你的元阳。”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刹那,戚隐想,若重来一次,他一定不矫情,夜夜和哥哥共枕到天明。
他是被水浇醒的,阳光洒在眼皮上,满眼白灿灿一片。刚坐起来,身下一个趔趄,几块石子儿被他的手一蹭,噼里啪啦地跌下去。他听见遥遥的石子落地的声响,睁开眼吓了一跳,他正坐在数百丈的高空之中,身下是斗拱重檐和巨大光洁的大理石,地面遥远,笼在淡淡的一层雾气里,恍如深渊。
极目望去,戚隐霎时间呆住了。雾气在阳光下消退,神迹犹如迷雾中的海市蜃楼,在他眼前浮现。漫山老去的大椿,树干土褐色,和泥土相接的部分呈现苍老的灰白,乍一眼看会以为是粗糙的岩石。间或合抱粗的古树,虬结枯死的巨大树藤像森然巨蟒盘旋而上,每根都有宫殿梁柱那般粗细,连接在树木之间,末端逐渐细软,织成已经颓圮的树屋。巨大的妖类尸骸埋在厚重的泥土下,露出苍白的头骨和黑漆漆的眼洞,它们是曾经的入侵者,妄想得到巴山神殿里的珍宝,最终死在了这里。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女萝坐在横梁上,一下一下梳着黑亮的长发,“据说巴山边上的椿树自神灵诞生以来便有了,你看它们的树干,比你的腰还要粗。不过大部分已经枯死了,有的甚至几近石化。自从白鹿大神离开巴山,巴山所有东西都死了。”
戚隐回过头,看见一块巨大的满月形圆盘。他记得这个圆盘,他曾在巫郁离的画卷中见过它,那时白鹿站在它的顶端,像一缕来自时光深处的幽魂。现在他看见了实物,它远比他想象中还要大,戚隐站在它的跟前,仿佛是一个木偶小人。整块圆盘光滑如镜,没有任何花纹浮雕,也没有任何风蚀的痕迹。摸上去冰冰凉凉,说不清楚是什么质地,像是细腻的白玉,又像是温润的白瓷。戚隐忽然想起来,神墓里的白鹿神像用的也是这种石头。
“我们的时间不多,郎君再有一刻就要到了,”说到扶岚,女萝揉了揉手腕,“真是个呆子,对我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女娃儿下这么重的手,把你带出来真不容易,差点四肢都给他废了。”她看了看远处的白雾,“巫郁离那个疯子也在路上了,我们长话短说。”
听这话头,戚隐慢慢回过味儿来,震惊地道:“你不是巫郁离的眼睛……”
“聪明。”女萝晃着腿儿笑,“你是巫郁离选定的肉身,在你献身以前,他要确保你的安危。实际上,从你们去江南,再到南疆,你们一直都在他的监视之下。嫂嫂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你抢出来这么一会儿。原想借那具童尸引你们一同去巴山,谁让你家那只肥猫这么多疑,若是你们肯让我同行,我就不用费这么大劲儿了。”
“那具童尸是你埋的!”难怪童尸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哥家地底,原来根本就是这只死狐妖作祟。戚隐郁闷地说:“大姐,你到底是何方神圣?神仙显个灵都总得表明身份吧,要不然我怎么知道是该求子还是问姻缘?”
“莫急,先听我说,”女萝敲了敲圆盘,清脆一声响,“相信你已经发现,巫郁离那个老家伙是杀不死的。每次你杀死他,他总能换另一副躯壳重生。一般来说,不过是凡人还是妖魔,死后躯壳腐烂,神魂离体,汇入诸天。神魂记忆消散,重新投胎转世,这就是你们凡人口中的轮回。万物皆有终程,一旦进入轮回,记忆丧失,肉体改易,上一个人死去,下一个人是从记忆到肉身都完全不同的一个人。但是巫郁离通过一种办法,保存了记忆,置换了肉身,在某种意义上跳出了轮回。同时,因为这个办法,即使将神血滴入他的眉心,也无法杀死他。”
“对,这事儿我知道,”戚隐合抱双手在胸前,“难道你有办法弄死他?”
“很抱歉,没有。”女萝摊摊手,“你在琉璃幻境里是不是见到了很多人?其中有一个就是我家主子。我家主子所在的地方常常伴随着时空罅隙,你无意间通过了罅隙,见到了他们。”
“哦,然后呢?”
“我们调查巫郁离不死的秘密,但一直没有什么实际进展。直到很偶然的一次,我们发现巴山神殿有个隐藏的地方。这个地方禁制重重,神识和分身都无法进入。我们派遣了很多部属进入神殿,但无一例外,他们都死在了半途。你往白雾里看,躺在那儿的尸骸,有一半是我的同伴。上一支死在这儿的队伍,是无方山宗澜带领的十二个道士。”
“你蒙我呢?宗澜前辈是你们的人?”戚隐愕然。他记得宗澜这个名字,他那个秃且胖的便宜师父曾经说无方山集结了十二道士,秘密潜入巴山神殿。无方用晓世镜同他们联络,但他们所有人都迷失在白雾之中,一个也没能出来。直到戚隐进入神墓,才知道所谓白雾乃是神巫死后化为的神侍,他们会诛杀一切未经允许进入神祇禁地的凡灵。
“可以这么说。”女萝道。
“得了吧,大姐,”戚隐抽了抽嘴角,“你忽悠我也得先打打草稿,我又不是我哥,你说男人会生孩子他都信。”
女萝不急不忙,眨了眨眼,“弟娃,你在神墓里见过神侍,对么?”
“见过,怎么?”
“五十年前,宗澜十二人进入巴山之后,每一日都有一个神识从晓世镜中消失,但宗澜告诉无方,他们安好无恙,十二个人一个不少。直到十二日后,宗澜发现同伴身体僵硬,似乎已非活人。随后不久,他自己的神识也从镜中消失,从此这十二人杳无音讯,仿佛人间蒸发。”女萝道,“但是弟娃,你明明知道神侍杀人用的是巫罗秘法。这十二人这般诡异,你难道没有疑虑么?”
“你什么意思?”戚隐讶异道,“难道……宗澜在撒谎?”
“没错,”女萝摊了摊手,道,“事实上,是他们自己收回神识,切断与无方山的联系。”
“他们为什么这么做?”戚隐问。
“因为他们是我们的人了呀!”
“你们……到底是谁?”
女萝从横梁上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数千年来,吾主的姓名早已湮灭于浩浩云烟。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如今的凡世,已经没有人可以再唤出他们的名字。不过,你可以叫他们的共称。”女萝一字一句,道,“那就是——神。”
茫茫风烟里一片寂静,两个人相对望着,干瞪眼。女萝疑惑地歪脖儿,道:“正常人听到这个,应该‘哇——’一下吧?你怎么什么反应都没有?”她撑着下巴端详他,“难道是吓傻了,你在神墓里见过白鹿,我以为你会镇静一些。”
“没什么……”戚隐艰难地说,“就是觉得神长得和我想象中不大一样。”
竟然全他娘的是眼睛。
“这没什么稀奇的,”女萝道,“如果你读过三坟五典,就会知道女娲伏羲大神皆人首蛇身,通体生鳞。楚地敬奉的大神高阳,乃是九首的鬼车鸟,所过之处烈焰焚烧。逐日的夸娥氏更是高达百尺,几与天齐。你见过的白鹿大神,真身是一只长角生花的白鹿。他的真名是姜央,现在已经没什么人知道了。在南疆深处十万大山流传的古歌里他是妖魔的始祖,说他斩下鹿角,剁成九块,洒进南疆九座山,千万妖魔立地而生。”
“哦……”戚隐嘴角抽搐,“所以你家大神在宗澜前辈面前显了个灵,宣布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我这里有个‘大任’,你们接一下,完成之后,你们就会上封神榜,成为各家各户看门的门神,以你们为主角的话本小曲儿已经写好了,土地爷爷给你们让位。高不高兴,开不开心?于是宗澜老前辈痛哭流涕,甘愿为大神赴汤蹈火,最后还英勇捐躯。”戚隐捂着脸道,“我看起来很像傻子么?一个人首蛇身的玩意儿在我面前现形,我第一反应不是五体投地高呼大神,而是大喊着‘有妖怪’扭头就跑啊大姐!”
“啊,神的法子比你说的要简单一点儿。”女萝耸耸肩,“他们用的是‘低语’。”
“‘低语’?”
“没错,你可以理解成一种咒语。神是天地山川海泽的化身,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可以成为咒语。当他们在你们耳边低语,你们便会顺从他们的意志,践行他们的命令。你听说过‘醍醐灌顶’么,这是一种传授智理的方式,只要摸摸你的脑袋瓜,你就明白过去未来,心生欢喜,嗒然顿悟。神的‘低语’类似于这样,你的意识会被神祇改变,成为他们最忠实的仆从。”女萝道。
“所以神叫我去吃屎,我就会吃屎么?”
“呃,虽然你的例子很粗俗,但的确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