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2 / 2)

嫁魔 杨溯 4190 字 2天前

果不其然,那双脚停住了。戚隐掐着嗓子道:“小娃娃,老夫乃是万年蜘蛛洞铁头大王,今儿征用你的洞府略作歇息。你若识相,且自离去,老夫饶你一条小命。”

那边静了半晌,一个少年人的嗓音响起来,“失敬失敬,原来是铁头大王,敢问大王名讳?”

还会说话儿?看来不是鬼,是个妖怪。戚隐清了清嗓子,道:“老夫大名戚霸天,问安就免了,你速速离去吧。”

妖怪却不走,飘上石台,袖子一挥,桌上登时多了个冰纹石觚紫砂壶并两个玲珑小杯。

“大王大驾光临寒舍,在下不曾扫榻相迎,实在惭愧。”那妖怪笑道,“在下郁离,不知可有荣幸,与铁头大王同座饮茶?”

戚隐一愣,猛地掀开棺板坐起来,“老怪?”

巫郁离捻着杯子的手一顿,眼睛微微眯起来,“你叫我什么?”

“不不不,”戚隐连滚带爬从棺材里出来,搓着手赔笑,“师叔、师叔!”

戚隐在他对面的鼓凳坐下,略有些吃惊。眼前是一个十二三岁模样的少年人,系着黑底银线流云披风,鏨银纽子扣在素白护领上,黑绸面熨帖整洁,一点儿褶皱都没有。他执着茶杯,露出一截戴着和田青玉扳指的拇指,天青色的玉,衬得手指白皙如葱。方才看影子像个大头小鬼,原是因为他戴着兜帽。他这师叔素来是个精致人儿,死也要死得貌美如花,更别说活着的时候了。戚隐有些惊叹地道:“师叔,您返老还童了?还变得有钱了。”

“见笑了。”巫郁离颔首,“小隐,我以为我再见你,将是取你肉身之时。万没想到,才过了不到一个月,我们就又见面了。”

说到取他肉身的事儿,戚隐心里难免有点儿辛酸。这厮这样强,单枪匹马灭了整座巴山神殿,戚隐对自己是否还能存着这条狗命不抱什么希望。他这人一向悲观,小时候看戏台子唱戏,书生辞别佳人上京赶考,才进展到折柳送别,他就做好了书生攀高枝此生与佳人不复相见的打算。

将军出征必死无疑,忠臣良相总是满门抄斩,海棠碾作尘,朱颜最易老。他就是这样不讨喜的性子,眼见金陵玉树秦淮水榭,却思他日青苔残瓦落红成堆。

打从无方山出来,他就把每天当最后一天过,只想着别留什么遗憾才好。戚隐干巴巴扯了扯嘴角,不想多说这事儿。抬头打量巫郁离,这厮唇色很淡,巴掌大的脸蛋子水样苍白。因问道:“您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无妨,”巫郁离淡淡说道,“来之前卜了一卦,耗费了些灵力。”

戚隐开始琢磨能不能趁他病要他命,比较了一下二人实力总觉得还是有点悬,便随口道:“我听说卜卦很伤身,问问明天母鸡下几个蛋都会流鼻血,问的东西越大越费劲儿,有人卜卦差点把命给搭进去。师叔你问的什么?”

巫郁离放下茶盏,道:“天地大运。”

戚隐一噎,果真大人物不同凡响,问的东西都不一般。若他来问,只怕会问明儿赌坊骰子能掷出多少数。转念一想,这厮问天地大运,难不成和白鹿有关?戚隐暗自咂舌,问道:“卦象可还如意?”

“只得了半句卦辞罢了。”他摇摇头,“此事不提,小隐,你怎么会在此处?”

戚隐赧然,这事儿可怎么说?总不能直接告诉他是来偷窥他的秘密的。

巫郁离脸上多了点愁苦的味道,他一向从容优雅,总觉得高高在上不可攀交,现在多了点表情,倒有了些真切的人情味儿。

他叹道:“天下白鹿神血只有一滴而已,就在你的血脉之中。你若缺胳膊断腿,我会很苦恼的。我赠你戚灵枢的性命换你的肉身,更允你见你想见之人,全你未了心愿。细细想来,应当是个不错的交易。可你若见了不该见的人,听了不该听的话,来此不该来之处,”巫郁离歉意地微笑,“那我只好请你移步舍下,以待吾事尽毕,敬迎神归。”

这个男人表面看起来温柔随和,实际心狠手辣。戚隐不敢顶撞他,忙赌咒发誓,道:“师叔,实在不是我想要进来的。是有个不知打哪来的疯婆娘,把我拐来的!”

巫郁离轻叹,“确实不是你的错,也罢,暂且饶你这一回。”

“师叔果然宽厚,果然宽厚,”戚隐强颜欢笑,转脸看见那些棺材,又问道,“这儿是您的旧居么?这些棺材里的东西是什么玩意儿?看着怪渗人的。”

巫郁离唔了声,低低笑起来,“依我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放心,我现在胆儿大得很,没事儿,您说说,轻易吓不倒我。”

紫砂茶盏在素白的手里转了一圈,巫郁离慢吞吞地道:“他们是以前的‘扶岚’。”

第96章 徂川(一)

戚隐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很快他脑子转过弯儿来,依照之前那个气息和扶岚极为相似的黑毛怪看,他们极有可能是同族。这里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气息八成和扶岚也很相似。或许这个族群就叫做“扶岚”,并且一定和巫郁离这家伙有深刻的关联。戚隐干笑道:“师叔,您话儿说明白一点。他们是我哥的同族么?”

“不,我说了,”巫郁离摇头道,“他们是以前的‘扶岚’。”

戚隐弄不明白了,心直往下沉,“什么……什么意思?他们……是我哥?”

巫郁离站起来,邀他同行。他们一同往外走,少年人飘在前头,悠悠地道:“这要看你如何定义一个人是谁了。小隐,听说过轮回么?生世凡灵死后,魂魄归天,汇入银河星海,迢迢东流。他上一世的记忆会统统消散,不留分毫半点。待到魂魄重回凡世,妖可以投胎成人,人可以投胎成魔,魔也可以投胎成妖。转世之后,从面容到族群,从血脉里涌流的鲜血到每一寸皮肤,都与上一世完全不同。即便共享着同一个神魂,他们也是不一样的生灵。所谓轮回,其实是个谎言,终点走回起点,再来一遍,才叫做轮回。可实际上万物皆有终程,一旦启程便无可回头。”

“所以你的意思是,他们是我哥从前用过的身体?”戚隐问。

“然也。”巫郁离道,“想来那些从不肯露面的所谓神祇,不惜送这么多人前来送死,要探的便是这件事儿了。小隐,你要听么?我可以告诉你一部分,不过我建议你还是不听为妙。打破砂锅问到底虽能理清真相,但破了的砂锅可就回不去了。”

“要听,”戚隐深吸了一口气,“我要听。”

“你一定有所猜测吧。”巫郁离笑吟吟地道。

“有,”戚隐点头,“我在进月镜之前,咬了一个很像我哥的黑毛怪物一口。味道很涩,像是咬木头。现在想来,应该就是巴山里的椿木了。女娲抟土造人,分为男女,男女繁衍,而成芸芸众生。师叔,你是不是效仿了女娲娘娘?只不过女娲娘娘用的是土,你用的是……神木大椿么?”

“聪明的孩子。”巫郁离颔首微笑。

他们来到了隧道的末端,顶上一束天光照进洞口。戚隐跟在巫郁离后头出去,外头光虽不盛,依旧有些迷眼睛,戚隐用手遮了遮,艰难地抬起头,登时惊呆了。

眼前是一棵参天古树,足足有一座塔那么高,蟒蛇般粗细的藤蔓缠绕在粗壮的树干上,树根虬结犹如盘龙。繁密的树冠像一把森绿色的巨伞,擎住了所有的天光。光斑从星星点点的叶缝里漏下来,打在戚隐的脸颊上。树藤像蔓延的经络,牢牢地抓住地面,有的地方树藤竟缠绕出了人和妖魔的形状,仿佛是许多凡人妖魔簇拥着大椿。蛛网一般的灵力游丝在里面缓缓流动,散着淡青色的微光,如同暗夜里的幽幽萤火。

戚隐看见了宗澜,那个老人被缠绕在一圈树藤里面,血肉几乎被吸食殆尽,只剩下一把瘦瘠瘠的骨架子,一朵淡黄色的小花儿在他的眼洞里绽放。

巫郁离摸了摸树干,老树迟缓的心跳在他掌下跳动。他轻声道:“老朋友,好久不见。”

千秋大椿似乎很熟悉他,几根树藤探过来,在他发顶上揉了揉。戚隐跟在他身边,大椿竟然也没有攻击戚隐。巫郁离仰起头,嗟叹着道:“当初巫狩临死之际,为了留存我屠灭神殿的证据,将神殿覆灭的那一天织成幻象,封入月镜。从此以后,月镜里面的时间日复一日轮转。虽然它记下了我的罪,但时光存在这里永不消逝,倒也不是一件坏事。至少,存下了一样记得我的东西。”

“所以属于那一天的东西会不停重生,但外来者自身的时间不受影响?”戚隐问,“这一切,只是那一天的‘象’。”

“没错。”巫郁离在一根树藤上坐下,他身体似乎很虚弱,才走了一段脸色便白得像纸。

他道:“那之后,我便以大椿神木为骨,削木成人。我毕竟不是神祇,女娲用藤条弹落尘土,尘土落地便成了男男女女。吾神白鹿斩落鹿角,洒进九山,妖魔立地而生。我创造扶岚的过程很艰辛,第一个成品在五岁时畸变,长出了三头六臂。虽然妖魔不乏此类,但我还是想要一个像人的东西。我保留了它的神魂,清洗了它的记忆,摄入以后的身躯之中。血肉不稳,异变常常发生。通常前一日还能自如行走坐卧,第二日便突然畸变。一百余转之后,我偶然将自己的血液滴入他的血脉,那一次,他安稳在这里活到十岁。”

“就是那个你教他翻花绳,吹笛子的孩子么?”戚隐怔怔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