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将军。岗哨可曾布好?”
“布好了,末将在五里之外布下两个警哨,若有消息会通报回来。”罗克敌苦笑一声道:“这警哨只是聊胜于无吧,契丹人若真的乖马追来,他们纵然来得及报讯,咱们也来不及逃走的。我只寄望于官家,希望官家能予契丹人重创,这里毕竟是宋境,虽说周围并无强援,想来契丹人也不敢久耽,他们若是大败,必然急急逃去,咱们或可逃过一劫。”
杨浩轻轻摇头道:“罗将军,我与你的看法却有些不同,谷外那场血战,若是契丹人大胜,我猜他们才不会追来,而是径去追击官家的败军以图扩大战果。恰恰相反,若是契丹人败了,或是不曾在官家那儿占了什么便宜,恐怕……他们才一定不会放过咱们,他们兴师动众来到宋境,若是官家那里占不到便宜,再不能把我们这支移民队伍消灭,那他们所为何为?”
论打仗杨浩不及罗克敌,论起政治见解,虽说杨浩以前不曾听过什么大官儿,一旦身临其境,实比罗克敌看的透澈,听了杨浩这番论调,罗克敌不禁愕然道:“我本盼契丹人能在官家手上吃个大亏,听你一说,倒是官家吃了大亏咱们才能安全?”
杨浩苦笑着摇摇头,这种话题实在不便多讲,他岔口问道:“程大人找到了么?”
罗克敌道:“刚铡找到,程钦差如今也狼狈的很,正在下游河里沐浴,我重又安排了兵士‘照顾’他。不过看起来他如今倒是安份多了,神色间也少了些怨尤。”
杨浩淡淡地道:“他怨不怨的,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当初孤注一掷,夺节抗命,杨某为的是这数百军民的前程着想。如今,只要咱们这一路人马平安抵达宋境,那便是一桩天大的功劳。纵然是官家,也不会再计较我夺节之罪,怕他何来。”
罗克敌犹豫了一下,说道:“大人光明磊落,此心可昭日月,不过,程大人是南衙赵大人的亲信,赵大人可是当今皇弟啊。杨大人,末将有一番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你说。”
罗克敌诚恳地道:“大人,官场上,朋友是用来有福同享的,若非受你扶持,隶属同脉,又或意气相投的多年政友,在涉及你与其他官员的政争之事时,大多都要袖手旁观的。何况对方的靠山实在大的吓人,而杨大人你官场根基岂止是浅,简直没有一个政友,所以……树一敌实不如结一友,纵不能成为朋友,若能消解他的敌意,也好过彼此为敌。
杨大人,先前,你与程大人政见不同关乎数万人生死,那是纵想不得罪他都不成。可是如今西向已成不可更改的事实,似乎……杨大人可以与他试着缓和一下关系?”
杨浩听了微微有些动容:“那依罗将军看,我该如何与他修缮关系?”
罗克敌道:“杨大人私下不妨与他融洽一下关系,待咱们把这数万百姓安全送到地方,复旨于圣上时,这功劳么,不妨顺手捎上了他。那么夺节一事,他自然绝口不提,有我们这些将官在,他承了你恩惠的事不能尽掩他人耳目,那时怎好意思再与你为难?纵再与你为难,他先失了道义,也必受百官鄙夷。杨大人切莫小看了百官的看法,一旦人尽视你如小人,再想交个知心朋友就难了。那时他必受百官孤立。
可你若现在执意与他为敌,那便不同了。不管你是否为了百姓万民,现在可是你夺其节钺断其王命在先,他执意东行全因圣上属意于将百姓迁往中原。所以官家纵然责他糊涂,也绝不会处斩。咱大宋还少有谋反大逆之罪之外轻易斩杀大臣的,顶多办他个流放,有南衙赵大人在,用不了多久便会重新启用他,那时他就是你一世之政敌了。杨大人何必争一时意气呢,其中得失,末将说到这个份儿上,想必大人自然明白。”
“咦?”杨浩欣然笑道:“罗将军,杨某只当你一杆银枪骁勇无敌,乃一纠纠武夫,想不到你竟有这般细腻的心思,对为官之道看得这般透澈。”
罗克敌干笑着自嘲道:“末将虽是武人,家父却是文官,家父历唐晋汉周宋五朝而不倒,人称政坛不老松,小罗耳濡目染,多少也能继承一二。”
杨浩听他说的有趣,不禁与他把臂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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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摇子忙着熬药煮汤,等到把药汤全分发下去已是深夜,他在东一堆西一堆就地睡下的百姓群中胡乱走着,不知怎么偏就找到了马大嫂母女所在的地方。老道往地上一坐,捶着大腿道:“喂,小女娃儿,你不是一到晚上就精神的吗,怎么,今儿病得也撑不住了。”
狗儿枕着娘亲的大腿似睡非睡的,听他一说登时醒来,她哼了一声道:“才不是呢,没人陪我说话,我又不敢去打扰杨浩大叔,他一定很累了,自己一个人待在这儿好没意思。”
说着她翻身坐了起来,摸摸额头道:“不过道士爷爷配得那苦药汤子倒是真的灵验,我已好了七八分了。”
扶摇子自得地一笑道:“那是自然。老道配的药,旁人都说是仙丹呢,到了你这小丫头嘴里就成了苦药汤子,真是白费我心思。”
狗儿向他扮个鬼脸,笑道:“本来就苦嘛,难道说不得?”她托着下巴,忽闪着大眼睛想了许久,忽然道:“道士爷爷,今天……狗儿被人扔在路上不管了,是杨浩大叔冒险冲上战场把我救下来的。”
扶摇子莞尔一笑道:“嗯,这事儿已经传开了,老道也听说了,这个妖孽……啊!这个杨浩,嘿嘿,倒是有一颗慈悲之心。”
狗儿郑重地道:“所以,道士爷爷,你一定要教我法术。”
扶摇子一愣:“这和教你法术有什么关系?”
狗儿很认真地道:“我爹说,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受了人家涌泉之恩,你说若不学点本事,还能如何报答?”
扶摇子摸摸鼻子,干笑道:“这个嘛,你一个女娃儿,又不是男子汉大豆腐,用不着这么认真啦。”
狗儿道:“那怎么成,有恩就一定要报的,道士爷爷,你教我法术好不好?”说着她凑过来,讨好地给扶摇子捶着腿:“道士爷爷累了吧,狗儿给你捶腿。狗儿知道道士爷爷是个大好人,你一定不忍心让狗儿失望的。”
扶摇子苦笑道:“你这娃儿,老道这一颗道心,竟也被你说动了。”
他摸摸狗儿的脑袋,抬头望着天上一轮弦月,悠悠说道:“他能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你这小娃娃晓得感恩戴义,常怀欲报之心。老道呢,老道睡中悟道,混沌无为,独善其身,不干势利,自谓方外之士也,却又离不得人间俗物的报效,比起你这小娃娃来,真是自觉有愧啊。”
狗儿道:“道士爷爷又在说甚么让人听不懂的话了?”
扶摇子捋须笑道:“老道是说,你也不要缠磨了,老道收了你这小徒弟便是,这一回,你听懂了么?”
狗儿大喜:“多谢师父爷爷,那……从今以后,狗儿就是你的徒弟啦。”
扶摇子大笑道:“好一个师父爷爷,老道还是头一回有个徒儿这么叫我,哈哈哈,从今以后,你便做了老道的徒弟孙儿吧。”
天将破晓时,所有人都在沉睡之中,谷中寂寂,似乎鸟儿都未醒来。
托腮酣睡的扶摇子耳朵忽地微微牵动,双眼攸地一张,两道冷电似的光芒一闪,翻身便坐了起来,待他看见伏在自己膝上睡的正香的狗儿,眼光却又趋转柔和。
他轻轻扶起狗儿的脑袋,给她枕下垫了一块圆滑的大石,摸摸她头发,嘿嘿笑道:“小女娃儿,你既唤我一声道士爷爷,爷爷怎么也要护你周全才是,数十年不沾尘事了,老道今朝便为你这娃儿破例一回。”
他飘然起身,便向来时路途飞奔而去,一路疾行,奔出五里路去,峡谷中两个睡眼朦胧的警哨隐约似乎瞧见一条人影,待他们定睛细看时,空谷寂寂,何曾有过人来。
扶摇子恰似闲庭信步,御风一般驰出十里,气血流畅,意气飞扬,不由放声吟道:“吾爱睡,吾爱睡,不卧毡,不盖被。片石枕头,蓑衣覆地。南北任眠,东西随睡。轰雷掣电泰山摧,万丈海水空里坠,骊龙叫喊鬼神惊,吾当恁时正酣睡。闲想张良,闷思范蠡,说甚曹操,休言刘备。两三个君子,只争些小闲气。争似我,向清风,岭头白云堆里,展放眉头,解开肚皮,打一觉睡!更管甚,玉兔东升,红轮西坠。哈哈哈,胡虏小儿,扰我清梦,道爷拂袖,去去去,刀兵且藏,尽付一睡……”
扶摇子声若空灵,袅袅不绝,脚下一双麻鞋或踩青草卵石,或踏碧水清波,大袖飘飘,直若仙人。
前方,蹄声如雷,契丹铁骑已然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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