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蔓蔓向后退了些,摇了摇头。
谁想得到,这还真是部恐怖片。
根本逃不掉。
朱涟欣的性格中有她果敢的一面,但这一面在叶蔓蔓看来,多是源自于她的职业素养,一种历经磨难的积累,或者说,是被生活逼的。
是不得以而为之。
而她的本心温顺柔软,有着根深蒂固的类似于信仰的家族观念,不然不会一个人隐瞒叶琛的那见不得人的嗜好那么多年,她始终是要维护住一个家。
所以当叶琛死在他乡的噩耗传来,叶蔓蔓其实没有想到朱涟欣会拒绝去看他最后一眼,会不让自己的女儿去看自己的爸爸最后一眼。
这不是她一贯的个性表现。
可这种疑惑并没有维持多长时间,得知叶琛的死讯,那些原本兵分两路的要帐的人一夜间全在她家门前冒了出来,那时朱涟喜脑出血出院没多久,神智不清经常犯病。
那是场让人两眼一黑的铺天盖地的灾难,那灾难很快速地就将她的那点疑惑淹没,她理解了朱涟欣。
一定是因为太恨了。
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一个到死都不体面的男人,一个死后还为家庭带去无限灾难的男人,何必要惦念,何必要记得。
后来,她甚至钦佩过朱涟欣那时一刀两断的果敢。
而这么多年以后,她内心已与那场灾难和解,与那个带来灾难的祸首和解,与自己和解。
她不再为时不时仍总会想起他、怀念他而觉得羞愧。
他是她相簿中占了大半本的照片,她已经不会再被那锋利的边缘刺破手指。
就在这样的时候,他站在她面前,眉目依旧,笑容熟悉,岁月像是在他身上停滞了。
他一点都没变,他怎么可以一点都没变?
叶蔓蔓费力地关上门,人软软地倚在上面,那种坐守一夜的酸痛又攀爬进她的神经,啃咬着她的细胞。
她小口而急促地换气。
叶琛不敢再靠过来,他那张有些混血样子的俊美脸上现出悲伤踌躇。
他忍不住掉了滴眼泪,“蔓蔓,妳恨爸爸,但别怕我。”
叶蔓蔓缓了会,仍是摇了摇头。
不是恨也不是怕,这个家的锁自他离开后换过至少三次,他是怎么进来的?
是朱涟欣给他的。
她什么都知道,从那么多年以前,从她挂了那通电话抱住怔愣的自己哀伤地说“离开妳爸咱俩也能活”开始。
叶蔓蔓哆嗦的手费力捂住身上最疼的地方。
朱涟喜躺在病床上,带着他那个岁数人不可能有的天真叫她“琛子”。
她疼得发不出声音。
叶琛一脸慌张,“蔓蔓,妳心脏怎么了?!”
叶琛显然没料到她反应这么大,年长的男人手足无措,顾不得其他地要来扶她,又怕碰坏了,两只手在空气里像只被箭打落的怪鸟,叶蔓蔓错觉地像能看到他呼扇出的风漩儿。
她也意识到自己有点过,不会晕过去那么戏剧吧?
她胡思乱想,一直在吐气大脑还是缺氧,越来越沉,于是她又咬紧了牙,哆嗦的手攥湿了衣料,她看上去面色如纸的苍白的脸平静地像张画,其实她在拼命地调整呼吸。
叶琛终于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叶蔓蔓竟还能注意到他那个操作不是找的通话录,而是直接在键盘上按出长串号码,又急又快地播了出去,都不做确认。
他这是叫救护车吗?急救的号码没有那么长。
在极短暂的等待后,她听见叶琛那温润的声音失了冷静,像个打碎了家长珍贵茶碗的小孩对电话里喊,“老婆,蔓蔓要不行了!”
叶蔓蔓就这么吐出一大口浊气,她紧咬的牙渐渐松开,后牙龈发酸,舔上去还有点甜。
你才不行了,心脏和胃都分不清。
半小时后,朱涟欣仓皇地敲开了门,那时叶蔓蔓坐在墙边圆凳,离桌边的叶琛远远的。她抱着杯红糖水,叶琛则换了杯白水。
她不让他喝茶。
这个家里很多东西都不是她的,但那茶是。
红糖水已经从温到凉,但她的手和胃都被暖了回来,不晕也不再想吐。
也许自己应该先补个觉?可当她对上朱涟欣那双红肿的眼,她悲哀地意识到今天怕也没法睡了。
朱涟欣进门就先责怪地瞪了叶琛一眼,肯定是他漏出马脚!他们的女儿那么聪明,都叫他要小心的!
叶琛低下头不语。
这简单直接的互动被叶蔓蔓收进眼底,她的确足够聪明,所以当下就明白自己想得没错。很奇妙地,她听不清接下来朱涟欣的话语,她听到的是一扇老旧的门被海风挟着,不停拍打门框的声音。
风强了点,门框晃了两下,那门终是开了。
屋子里空荡荡,穿堂的冷风带着海面的腥气在屋里扫了圈,门重重砸在墙上。
什么都没有了。
叶蔓蔓慢悠悠地抿了口红糖水,想着好歹为那腥气加点甜。
“我们真没打算瞒妳的,”她听到朱涟欣在离她很近的地方焦急低语,“可那时妳还太小,我们不想妳也背着这么大压力。”
她猛地抬头,一双琥珀色的好看眼睛里写满惊愕诧异。
朱涟欣却避开了她的眼,略低下头,“后来我见妳那么懂事又坚强,几次想跟妳说都开不了口,妳是能靠自己走出来的。我想着到时候钱也还完了,咱们又是一家人家,早晚都要团聚,干嘛往妳心里再塞件事。”
“不对,”叶蔓蔓的声音轻而冷静,“妳是怕我知道了,要忍不住告诉舅妈。”
朱涟欣痛苦起来,叶琛的手也哆嗦了下,他们沉默不语。
叶琛跟着一声叹息,“都是我的错。”
叶蔓蔓看了他一眼,朱涟欣似乎是被她那个眼神刺痛了,不能接受一般地又激动起来,“那个时候不管他,他是真要出危险的。他没脸在这面对妳舅舅一家,面对咱们,我又怎么能眼看着他一个人在外面连个踏实睡觉的地方都找不到?蔓蔓,说到底他是妳爸爸。”
“这话,在手术室外时,妳怎么不对舅妈讲?”
提到现在躺在病床上的朱涟喜,那像一根扎进眼球的倒刺,所有人都在选择装瞎,因为光看一眼都知道,□□太疼了。
叶琛的拳头攥了又松,让他那张俊美的脸无故多了几分戾气,他站起身,“我去见他,我去跟他道歉。”
“那是道歉能了结的吗!谁让你一声不吭地回来!”朱涟欣喝住了他,显然这个问题两人之前已经有过争执。
叶琛哑住,也有点委屈,“我就是太想你们了,本想远远看一眼就走。”
他真只是打算远远地看一眼,听朱涟欣跟他讲叶蔓蔓现在有多优秀,他忍不住,本来想等她考上大学回来见上一面,听说她拿了b大保送?听说她跟自己一样,数学很好。
他最终没忍住这股想念,不满足于只从朱涟欣口中偶尔的只字片语,偷偷地回来。
想着叶蔓蔓在上课,就先去了朱涟喜家。
他对不起这个朋友,想看看他现在怎么样,结果朱涟喜也看到了他,直接从窗户追了下来。
那时他吓傻了,又慌又怕,第一时间就想到报警叫救护车,可那样他就会被发现,那些人就会知道他回来了,那些本该还完的债务又会在他们的轻描淡写中翻倍。
于是他跑了,又放不下心躲回南方。还是朱涟欣联系的他,问他是不是回来了,回来了就先住这,等朱涟喜没事了再说。
朱涟喜是不可能没事的,那会他就在现场,怎么不知道。他发狠时也想过,大不了就真的还他一条命,可又舍不得。
他这些年过得也并不轻松。
叶蔓蔓无言地听他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地絮絮叨叨,无非是些迫不得已的选择,她觉得刘奶奶真是睿智,跟这样的人交谈离不开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过去,有什么意思?
朱涟欣望向她眼中一片的死灰,心里发急,她蹲下身攥住她的手,死活要将自己塞进她的眼底。
“蔓蔓,妳别急,还记得那天妈妈对妳的保证吗?我想好了,妳舅舅舅妈的下半辈子,甚至英杰以后考大学的事都由咱们来管,到时候你们两个该上大学上大学,我们都搬去南方,我们再也不要和锦城有一点瓜葛,再也不和陆家有瓜葛。咱们是一家人,总能重新开始。”
这番话她说得情真意切,饱含艰辛,叶蔓蔓皱了皱眉。
这又跟陆家有什么关系?但她并没有当时问出来,她想可能是因为她爸没死,也就是说朱涟欣一直是已婚状态,根本不可能和陆匡明有什么,她觉得自己骗了陆匡明没脸见他吧。
毕竟虽然没感情,虽然是为了陆奶奶,可陆匡明接纳她的心好歹是真的。
朱涟欣的手紧了紧,“所以呢,再熬一熬,千万不要把妳爸爸的事告诉别人。”
叶蔓蔓又听到了心里那间四壁漏风的屋子窗棱的吱呀声。
为什么突然之间,有这么多的秘密非要塞进这间空荡荡的屋子?
这屋子本就已经要塌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