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黑灰色羽绒服包裹着倪夫人佝偻臃肿的身子,她站在门槛内,双手还保持着开门的动作,“谁呢?”
凉纾那双眼睛定定地看着倪夫人。
下一瞬,她直接重重跪在了院门口。
膝盖磕到门槛上,一阵钻心的疼痛传来。
倪夫人不会忘记这张脸,她像是见到鬼一样震得老态的脸上连皱纹都变了,她想立马关上门,却不曾想,一只手伸出来直接抓住了一边的门。
倪夫人的力气肯定不如凉纾,所以这门她关不上。
她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咬牙切齿,“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你想干什么?我们不想看你,你现在就给我滚!给我滚得远远的!”
倪夫人气得浑身发抖,又像是害怕。
好几年都没见的人,突然一下出现了,这于她来讲,是噩梦。
而凉纾没说话,她只是右手撑着门不让她关上。
倪夫人挣扎不过,撤了双手,两扇门嘭地一声因为惯性猛地砸在墙上,发出的声音狠狠震了凉纾一下。
倪夫人指着外头,目光凶狠,“我让你给我滚,你听不到是不是?我们根本就不想见到你!”
这时,凉纾突然抬头看着她,冲倪夫人露出一个笑容,温声说,“阿生呢?”
“你还敢提?!你怎么敢提……”倪夫人捶着自己的胸口,看着她,“你有什么脸在我面前提这个名字?你滚啊。”
凉纾摇摇头,突然伸手抓住了倪夫人的衣服,有些哽咽,“我想带他的骨灰回虞城,可以吗?”
“你没资格!”倪夫人往后退了一步。
凉纾扶着门框慢慢站起来,她说,“他当年不惜跟倪先生决裂也要跟我在一起,你们这些年将他的骨灰带走困在这里,夜里睡觉的时候有没有听到过他让你们送他回到我身边的诉求?”
“你们没听到我听到了,他让我接他回家。”
倪夫人觉得凉纾肯定是疯了。
她将门关了。
进门去给倪秀礼打电话。
下午的天气太阴沉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下雪。
倪秀礼回来时,凉纾还在。
她就站在那棵光秃秃的枣子树下,视线一直盯着地面。
倪秀礼走近,发现地上是一张树枝画的笑脸。
他是教书先生,没倪夫人那么激进,加上有刚刚那一通妻子的电话,他此刻见到凉纾镇定多了。
“我妻子害怕你,你可以离她远一点吗?”
凉纾抿唇笑,“我没进院门。”
“你在我们家门口守了一下午,邻居看到你恐怕会议论,你有什么事,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说。”倪秀礼说。
凉纾还是笑,音调都没变,“那是他们的事,我只有一句话,我要江平生的骨灰。”
有积雪从枣子树上砸下来,堪堪擦过倪秀礼的肩膀落到他提着的公文包上。
她顺着这道声音看去,看到他的公文包,应该是用的年深久了,真皮质地的公文包表面早就脱皮了。
凉纾脸上的表情突然就柔和了。
倪秀礼是个念旧的人,这个公文包是当年江平生买给他的。
还是凉纾陪着他一起去买的,她当时有点儿小不高兴,但只是一点点。
商场里,她看着一脸认真选东西的江平生,没忍住抱怨,“你们家倪老师可恨我了,你还当着我的面堂而皇之地给他买东西,你就不怕我生气吗?”
但江平生嘴角抿着笑,挑了一件东西拿到她面前,问她,“你觉得这个适合倪叔吗?”
他手上拿的就是现在倪秀礼手中的这款公文包。
凉纾当时给了一个很中肯的评价:“不好看,但是很适合他。”
是真的不算好看,旁边甚至有更加好看的款式。
但最后江平生还是买了这一款。
凉纾问他为什么?
江平生说:“给他买一个丑点儿的,这样你心里就平衡了。”
倒是没想到这个公文包,倪秀礼一用就用了很多年。
而江平生送给她的表,她非但没修好,反而给弄丢了。
那是除了骨灰她唯一能够用来怀念江平生的东西。
她跟江平生生活了那么久,她难道没有留下江平生的其它东西吗?
留了的。
江平生写过的笔、看过的书、量过的尺子、甚至是盖过的被子穿过的外套凉纾都留着的。
只手后来,被陆瑾笙一把火给烧了个干净。
凉纾看着冲天的火光映在陆瑾笙冷峻立体的五官上,他嘴角带着冷笑,“他害死了陆遥,你凭什么能留下他的东西?”
当时她只默默将自己的左手背到身后,不让陆瑾笙看到这块表。
她摇摇头,很平静,“你说的对,我不配留着他的任何东西。”
都说睹物会思人,一把火烧了,倒也干净。
……
想到一些能让人嘴角绽放出笑容的往事,再开口时,凉纾平和不少,她真诚地看着倪秀礼,“倪叔,您能让我把阿生的骨灰带回去吗?”
倪秀礼说,“他人都死了,难道你连他的骨灰都不放过吗?”
这意思凉纾懂了,他们不会把阿生的骨灰给她。
凉纾点点头,朝倪秀礼鞠了一躬,“打扰了。”
她在天色沉沉时,离开了这条街。
风雪来之前,凉纾在路边上买了一个烤红薯,回酒店的路上她一边啃着红薯,一边给顾寒生打电话。
那头过了很久才接,周围的环境不算安静。
但凉纾还是一下就听清了顾寒生说的什么。
顾寒生问她在做什么。
凉纾答:“我正在吃烤红薯。”
“家里厨师烤的?”
“不是,路边买的。”凉纾看了一眼天色,加快了脚步,接着就说,“我去找我姨妈了,你不要担心我,一个人在家怪无聊的。”
她离开零号公馆这事瞒不住,所以凉纾选择先发制人。
果然顾寒生有些不高兴,“无聊我让人送你去顾宅,你为何不肯?”
“好吧我说实话,你不在我有些招架不住老太太,刚好好久都没去见过姨妈了,顺带就去看看她。”
顾寒生没说什么,他有些忙,凉纾很贴心地嘱咐他,“顾先生胃不好,少喝酒,少抽烟,我挂了。”
“每天抽时间给我打两个电话,能做到?”男人嗓音淡淡的。
凉纾点点头,突然又想起来他根本就看不见,所以说,“好啊。”
她回到酒店之后,外面就开始下雪。
鹅毛般大的雪从天而降,到处都是一幅银装素裹的景象。
……
顾寒生这天的行程安排的满。
凉纾给他打电话时,他的确在忙。
在一家酒吧里。
吧台上,有穿着昂贵野生貂皮大衣的女人冲那边接完电话回来的男人扬起酒杯,她喝了一口面前五颜六色的鸡尾酒,透明的杯口有淡淡的口红印子。
顾寒生在高脚凳上坐下,他人很高,显得腿更长了。
他接过酒保递上来的酒,眼角余光瞥了眼坐在身侧的女人也抿了一口酒,方才开口,“苏小姐刚刚说什么?”
他口中的这位“苏小姐”此刻伸手撩了一把自己的长发,有淡淡的香味窜入顾寒生的鼻息,他微眯起眸。
她笑得颠倒众生,“顾总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前些日子我才给您打过电话,您这就忘了。”
男人浓黑的眉淡淡皱起,只听她接着又笑着说,“哦我忘记了,那通电话您并未接到呢。”
“倒是没想到你还先给我打了电话,既然回国了,为何逗留在温城?”
苏小姐画着浓妆的眼睛微微往上一挑,眼神有些妩媚,细看又有些冷漠,她笑,“等着您来找我呀。”停顿半秒,她接着说,“我当时在盛顿城,打过来时这边刚好是深夜,您的电话被一个女人接到……”
顾寒生手指不动声色地握着杯子,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我贸然到虞城见你,要是被你身边的人撞见了,这多尴尬。”
男人眉梢掠过冷意,扯唇,“所以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得见见我姐姐,”苏秦缓缓一笑,“我要您亲自带我回去。”
“亲自带你回去,你就不怕我身边的什么人撞见了?”
苏秦耸耸肩,又喝了一口酒,“那就是你的事了。”
“苏言的日记在哪儿?”他又问。
苏秦看着他,“你先让我见她。”
话音刚落,男人就冷笑,“苏秦,你想威胁我?”
“怎么敢,我就是想看看我姐姐死心塌地追着差点连自己命都丢掉了的男人能够为她做到什么地步。”
……
凉纾第二天又照常去倪家门口,外头天冷,她站不住,所以就在倪家斜对门那个破旧的古玩店里坐一天。
碰到倪秀礼出门,她就出去,对方态度强硬,扬长而去,她也不恼,继续回古玩店坐着。
等倪秀礼回来,凉纾又出去堵他。
然后等到天色渐晚她就回酒店。
一连三天,都是如此。
第四天,倪秀礼见到她又准备绕开走,凉纾在他身后抱着手臂喊他:“倪叔。”
倪秀礼回头,女子容颜绝美,双眸清丽。
她笑,“我代替阿生喊您一声倪叔,我今天就要带他的骨灰离开,”凉纾走到倪秀礼身边,“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不会来,我知道你们这几年又资助了一个孩子,虽然比不上阿生,但也十分优秀,我是什么人恐怕不用多说,我就想问倪叔一句话——”
倪秀礼牙齿咬得脸颊两侧腮帮鼓起,那双浑浊的眼冷冷地看着她。
凉纾笑得得体,“我想问问您,死人和活人,孰轻孰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