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夫气得胸口起伏,啪的一声,合上药箱,连告退之言也不说,气呼呼地离开了。
当真是为医莫入晋王府!
林大夫这边才刚刚离开,便听见主院外边玉无凡风风火火地声音,“四哥,四哥……”
话说着,人已经进入了主院,但一进来便迎上玉无玦微微阴冷地眼神,玉无凡赶紧止住了接下来要说的话,声音压低了几分,“四哥……”
虽是如此,但还是听到他语气里的担忧,“四哥……你,如何了?”
玉无玦这才淡淡点头,“并无大碍。”
玉无凡皱了皱眉,虽说并无大碍,但习武之人可以凭借气息来判断一个人的身体状况,自然知道玉无玦此时亏损严重,尤其是他脸色还有苍白,神色并不是很好的样子。
但玉无玦显然并不愿多说,玉无凡只好挠挠头道,“四嫂那边如何了?”
玉无玦淡淡看了他一眼,不答反问,“父皇如何了?”
说到元昌帝,玉无凡便沉了脸,“不好。”
玉无玦出府进宫的时候,永嘉城中已经恢复了正常,街市开业,好似前一日的那场风雷之动并没有发生过一样。
入得深宫,才见元昌帝依旧躺在床榻上,面色发紫。
安成一脸忧心地站在旁边,见着玉无玦进来,眸中也增了一层光亮。
而寝殿之内外,还跪着一众御医,个个都是眉目严肃,正在交头窃耳谈论什么。
自前夜的宫变将元昌帝救出重华殿之后,玉无凡便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元昌帝的身边,自然是明白了在元昌帝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加上前夜齐妃来带走元昌帝的时候,安成一直跟在身边,自是晓得。
他道,“齐妃入宫二十多年,早十几年前,便无声无息在父皇身上下了蛊虫,前夜宫变的时候,我们在前边处理,齐妃便将父皇身上的蛊虫唤醒了,前夜齐妃虽是死了,她在宫人身上的蛊虫也没了功效,但是,在父皇身上,却仍旧没有消失,御医确诊父皇现下看起来没有生命危险,但是,体内的蛊虫,却在蚕食父皇生命,只要父皇一日不醒来,蛊虫便一日成长,终在一月之内,父皇……”
说到后边,玉无凡的声音也多了一些煞气。
玉无玦沉着脸,扫了一眼底下的大夫,“没有办法?”
太医院的院首赶忙站出来,“晋王殿下,这……微臣无能,陛下的体症虽是容易诊出来,只是……只是……”
玉无玦薄唇紧抿,知晓御医对于蛊虫的陌生,却也不能发作。
安成一脸焦急,看着元昌帝,就差抬起衣袖抹泪水了。
而经过前夜之事之后,百官也已经纷纷进宫,虽然昨日已经被玉无凡打发掉了一批,但是这一大早,便又有人进宫。
元昌帝自重华殿被救出的消息瞒不过这些人,因此百官都已经知道了元昌帝重病之事,经此大难,不少人心中却是害怕辰国就此毁泰山崩塌。
诸多事情,并非齐妃死了,高车族人被他们摧毁了便无事了。
玉无玦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却在这时,外边传来小太监匆匆来报的声音,玉无玦脸色微寒,“何事?”
小太监赶忙道,“晋王殿下,雍和宫掌宫嬷嬷求见王爷,说是,说是……若想要救陛下,还望王爷前去一见。”
玉无玦猛地抬头,看向那小太监,小太监却把头埋在了地上一般。
满殿的人听到这个消息,皆是看向玉无玦,玉无凡脸色严肃,“四哥……”
玉无玦抿了抿唇,沉声道,“去见!”
*
与玉无央和玉无镜不一样的是,玉无惊并没有被关押进死牢之中,反而是被单独放在了一处宫殿之中。
逸王和玉无凡并没有要苛待玉无惊的意思,只是将人放了宫殿,然后着人在外守着,不让人进去,也不让人出来。
只除了逸王亲自将人带进来,守在外边的人知道逸王与玉无惊说了一些话之后,之后,便再也没有人来过,而玉无惊也始终安静的坐在里边,未曾发出别的声响。
送饭的人,一日三餐,餐餐不落地送进去,只是,当下一餐送进去的时候便发觉,上一餐送进去的,玉无惊根本就没有动。
玉无惊曾经是辰国的大将,为辰国立下多少汗马功劳自是不必言说,即便知道了前一夜高车族人逼宫之事,即便知道玉无惊的生母齐妃便是高车族的圣女,即便玉无惊被押送进了这个地方,却没有任何人敢对玉无惊不敬,若是说还有何可言说的心情,那大概便是对于这位大将的某种惋惜了。
守门的人神色严肃,蓦然抬头,便见前边出现了玉无玦的身影,恭敬道,“晋王殿下。”
玉无玦点了点头,负手,一眼不发地进入了宫殿,却也没有人询问和阻拦他什么。
曾经,朝中形成了以宣王、楚王和晋王三派的夺嫡之争,如今宣王早已下了舞台,而楚王如今也……剩下的已是没有争议的事情了,众人嘴上不说什么,但其实心中都明白了将来辰国会交到谁手上。
玉无惊面无表情地坐在宫殿内的一张椅子上,听着外边的脚步声,不用多想,也知道来人便是玉无玦。
门被玉无玦从外边推开,他进来的时候,便当先看到了坐在椅子上,脸色麻木的玉无惊。
而后,他的视线转向旁边的桌子,上边,四菜一汤,却留了残羹冷炙的痕迹,饭菜完好无缺,是没有动过的样子。
玉无惊抬头看他,只一眼,便如同无人出现过一眼,移了视线,脸上依旧是面无表情。
没有失败者的愤懑,没有阶下囚的卑微。
玉无玦见此,在玉无惊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两人却是相对无言。
玉无惊只是在玉无玦进来的时候看了他一眼,此后便垂了眸,万事万物不放在眼中一般。
最终,还是玉无玦首先开口了,他声音冷静,如往常一般温润,开口的声音,如润了水的茶叶一般,沉定而听不出别的情绪。
他缓缓道,“齐妃入宫二十多年,二十年前,在父皇身上下了蛊毒,蛊毒平日并不影响父皇的日常,若是没有前夜的事情,只怕齐妃一辈子也不会催动父皇身上的蛊虫,蛊虫催动之后,便会蚕食父皇的身子,一个月之内,必死无疑。至于解药,最是艰难,也最是简单。”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玉无玦的视线放在玉无惊的身上。
玉无惊终于抬头看玉无玦。
玉无玦似乎却并不急着说下去,却道,“前段时间,皇兄从城外回来,遭遇刺杀,昏迷至前夜,如今想必皇兄也明白了其中缘由,之所以昏迷至今,并非中毒,只是被蛊虫控制罢了,蛊虫控制皇兄多久,皇兄又何时醒来,经过昨夜之事,皇兄是聪明人,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玉无玦的语气,始终平平,并没有将玉无惊当成一个失败者。
这平淡如常的语气,就像两人不是处在这被守卫守住的宫殿之中,而是在寻常的日子里,谈论政事一般。
玉无惊听到此处,眸中没有任何意外的神色,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破碎出一声嗤笑。
玉无玦道,“齐妃将蛊虫的解药放在皇兄身上,父皇中蛊,唯有皇兄能救,却要皇兄心甘情愿,与父皇血液交换。心甘情愿……一旦开始,但有一丝不愿,皇兄与父皇,皆是被反噬,届时,便是两命。”顿了顿,玉无玦道,“换与不换,皇兄皆是不会被身体所伤。”这一次,语气多了一些复杂。
而说到这里,玉无玦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只坐在玉无惊的对面,唇边升起一抹浅淡的笑意,似乎在等待玉无惊的反应。
玉无惊听到了这么,无神的眼眸微动,良久之后,他才终于笑了一声。
“呵!呵呵……”
笑声很轻,却很讽刺,甚至不难发现那一股自嘲之意。
而后笑声,渐渐变大。
“呵呵……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喉中发出的笑意,越发带着一抹凄然。
原来如此,原来母妃说的他一定不会死便是如此。
经过一夜一日,即便他什么也不做,即便这段时间他一直处于昏迷之中,其实又怎么会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中蛊,然后母妃带着高车族的人策划起事,不管这件事成不成功,处于昏迷之中的他,都与这件事无关。
突云营的兵马被玉无央带走,是他兵符被拿去滥用。
带着突云营进城,搅弄那一夜混乱的是玉无央和玉无镜,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突云营拥戴的,不论何时,都还是他。
而母妃在二十多年前在父皇的身上下了蛊虫,却将自己变成可以解蛊的药人。前夜的宫变之中,母妃催动了父皇身上的蛊虫,若是宫变成功,自然无人知道这件事,若是宫变失败了……
失败了……他除了是齐妃的儿子,除了身上留着一分高车族的血脉之外,却因为昏迷不醒而与此事无关,而宫变失败,父皇昏迷,还需要他心甘情愿以血相救。
如此一来,哪怕他是齐妃的儿子,父皇醒来之后,也不能将他如何?
因为天下人之口诛笔伐,必定不允许父皇如此待他。
一切事情都已经清楚……
玉无惊眸中渐渐升起一抹苍凉、疲累、绝望……
喉中溢出的笑声,越来越大,却也越来越凄凉。
“哈哈,哈哈……”
他突然便放声大笑了起来。
可那样的笑声,谁也听不出得意之色。
反而充满了哀凉。
也充斥着化不开的浓浓的悲戚。
宫殿之中,无说话之声,夏日的风,卷起掉落在地上的碧绿落叶。
守在门外的人,只听得见玉无惊悲哀的笑声。
那笑声,却并不让任何人感到殿内的那人有了疯魔之色,而是,闻那笑声,心中生了悲凉。
玉无玦静静地坐在对面,他知道,不用多言,只需要告诉玉无惊这两件事,玉无惊便能明白事情的牢笼去脉。
笑声由低变高,又由高变低。
渐渐消失,归于平静。
最后变成留在玉无惊脸上的颓败,不甘、无力、疲惫、悲哀、自嘲……
母妃啊母妃……你这一生,所做的事情,究竟是为了我,还是只是为了你自己,是为了我将来能坐上那个皇位,还是为了有朝一日,你让我以皇帝之尊,将所有我陌生的高车族人迎入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