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狗儿不想就这么对上了那双澈澈如清源的眼眸, 惊得屏住了呼吸,又怕话回的慢了惹人厌,堂堂七尺汉子直噎得自己紫胀了面皮, 才讷讷开了口:“回姑娘,并不是那等驴打滚的例,是借了与他们装裹娘老子的,前后统共支了五十余两,他们家拖了三年,我来讨攒下的一百二十文利钱拿回去开销。”
借了五十两白银,三年一百二十文铜钱的利,这与白给也无甚分别,只能说那赵俊当真是家底丰厚又愿为兄弟们舍银钱,张三儿这等浑人看他没有高堂亲眷管束也当真下得去手。
那姑娘没想到贺狗儿铁塔般的汉子说话那般文秀,几乎只有点气音,只得凝神去听,听完不由一哂:“这利钱,怕是善堂才有的。”
她虽受父母约束不常出门走动,素日却要帮着母亲管家理事,并非不通银钱俗务之人,市面上放贷的利钱几何心中自然有数。
且一百二十文钱,看这哭诉的妇人头上还插戴着半新的银簪,身上衣衫也算齐整体面,远不到要卖子女还债的地步。
既如此,她思索片刻,对贺狗儿略一颔首,便对自家的护院道:“还要劳烦两位叔叔,不拘谁走一趟,陪这夫妇二人家去,看他家是祖上传的宅院,还是典的住处,问问邻里家中进项几何,若是不影响生计,便不要坏了这位哥哥的事,人家借出了钱讨回也是应有之意。”
说完,她对在场诸人行了个礼,便带着自己的小丫头阖门而去。两个护院商量半晌,便由更年长些的出面,黑着脸催张三儿带路。
张三儿媳妇不想这大户人家的姑娘如此没有惜弱怜贫之心,枉费她狠心编排了自己闺女一番,心下就有些怔愣,一时不查竟叫贺狗儿悄无声息近了身,一把抢了钱袋子去。她下意识争了一下,没护住钱袋不说,反险些叫贺狗儿扯下半幅袖子,又恼又羞,面皮都红了。
贺狗儿才不管这泼妇如何,拿了钱袋干脆连张三儿都丢了,只对那护院一揖,亲自带了人往张三儿家去,必要还自己一个清白。不论如何,他总是不想让人误会了去。
当日顺利取了几家利钱回来,赵俊喜不自禁,拉着贺狗儿好一番谢,可惜还没等到他二人约好为贺狗儿老母抓药的日子,县城便先乱了起来,说是一伙四处劫掠的流寇正冲杀而来。
主官无能,兵丁衙役无人杀敌,县城内的百姓只得慌忙逃离。贺狗儿消息灵通,当日就护着老母躲到了深山交好的猎户家中,可他心中仍有挂碍,便不理好友老母的劝阻,留下米粮银钱到底又顺着路往县城去了。
许是天意如此,贺狗儿闷头奔走了小半日,便寻到了那抹略有些熟悉的单薄身影,依旧亭亭而立,面上却多了悲痛与决绝,正与父母抱在一处,由两个已经头破血流的护院守着,与几个目露淫邪的歹人对峙。
贺狗儿何等武力,平日就每每逞凶斗狠,此时又有心中一股激怒撑着,手持砍刀棍棒直将那几个歹人打得落荒而逃,可一转头,却发觉姑娘一家人望着他的目光十分警惕。
他心中灵透,略一迟疑便明白了他们心中所虑,也顾不得心虚,急忙抹了抹手上的血迹,闷声开口:“我将你们平安送回乡里,你们与我五百钱便可。”
自己装着讨要银钱的模样那般憨傻,显德帝不禁轻笑出声。可这一笑,他便觉心中哽咽难言,猛吸几口气睁开双眼,对上帐上金线绣着的祥云盘龙,才渐渐回过神来。
她早已仙去,而自己也已不是什么贺狗儿,而是一朝开国之君,贺麟了。
第89章 闻风起 梦醒花落而复开
显德帝贺麟于群雄中夺了这锦绣山河, 期间多少累世豪门灭于战火之中,偏他自己出身于草莽,其父其祖皆是乡间草民, 名号鄙陋, 更不知祖宗姓氏起于何处,因此登基前便有人着手为他编出了本辉煌锦绣的族谱,将贺家祖上上溯数百年,成了先贤之后。
有了族谱,还要兴修太庙,将贺家祖上的牌位一一供奉,还要为已经追尊帝号并有了雅致名号的贺麟父祖, 及贺麟发妻元后孟氏迁立坟茔。此事自有贺氏宗族的妥当之人总领,可路途遥远,又不得有丝毫轻慢疏忽, 便直到前些日子才成, 不想这一日夜里, 显德帝便梦见了年少情动之时。
可惜梦已醒, 他身边愿意解语的花也早败了又复开过。显德帝定了定神, 到底是没了睡意,沉思半晌便坐起身来, 唤了张明明一声。
张明明早就听着了龙帐内的响动, 一听显德帝唤他, 便亲捧了温热的蜜水并拭脸的巾子奉上,伺候显德帝披上了大氅。
偌大的寝殿内只有显德帝并十数个伺候的宫人奴婢, 即使上好的暖炉彻夜不熄,于这三更天上也难免觉出丝丝寒意。显德帝轻轻叹了口气,慢慢踱步走到了一侧偏殿, 坐下来又翻了翻桌案上的折子。
端王贺芝领差的那处州县数月前出了山体坍塌覆灭村庄的祸事,又有那等包藏祸心之人刻意渲染,竟传出显德帝非得天所授,新朝根基不正这样的浑话,策反了不少乡民,危害一方,地方上弹压不及,便奏到了御前。
本朝立 国不过数载,不少地方政令依旧不算通达,显德帝自然容不下这样的事,有意杀一儆百,却又不能牵累无知百姓,其中轻重拿捏便微妙起来。
有人想要借此晋身累功,有人却是怕兵戈之事坏了清名,又有彼此结怨借机口舌挞伐的,朝中为领兵讨伐的人选争论了足足一日。
最后还是端王贺芝的上奏点到了显德帝心里,显德帝便借此事起源之处本就是端王下辖为由,点了他领兵平叛。
贺芝早前曾随平国公马不平北巡疆域,也曾在军营里与兵士们同吃同住同训,此次自然也有意点了平国公麾下将士同往。虽然陈氏谢氏等重臣言辞之间暗指端王与平国公交情非同小可,更隐有端王染指军权的意味,显德帝却直接大手一挥,让贺芝自去平国公麾下择选兵士,又寻出借口厚赏了与端王定亲的林相府上。
毕竟亲事才将将定下,贺芝便要领军出征,身为一地长官又要在战后安抚百姓,显见两三年内都未必能归来完婚,实在委屈了林相爱女。
可惜显德帝一片慈父心肠,只要沾上了这皇家权柄,自有人百般解读揣摩,竟使得京中生出不少波折事端,待人凝神细瞧,却仿佛又是一片祥乐和悦。
显德帝昨儿午后,便拿到了御史的折子,奏得谢氏与王氏的一桩公案,如今压在京兆处尚未处置。
将奏折又扫了一遍,显德帝捏捏眉心,望着烛台出了会神。如今他这满腹的心事,世上却是无一人可说了。
第90章 惊变 执棋手、局中子
王氏与谢氏都是显德帝渐露雄主之象后阖族来投的累世门阀, 这些年因着两位皇妃并他们膝下的皇子明里暗里过手了不知多少回。王氏使人揭出了谢氏门生在地方上行事酷虐的案子,谢氏反手便借地方豪强的手将两名王氏嫡支外放为官的子弟灰头土脸的撵了回来,评了个下。
两家在朝堂上言笑晏晏、一团和气, 背过身便互下黑手, 显德帝心中颇不以为然,很是不喜这种所谓的累世豪门“气度”。
没想到这一回王谢两家竟真的算是半撕破了脸,连一向脖子硬朗的京兆都不敢多说,直接递了折子恭请圣裁。
——任是哪个也想不到,谢氏二房的嫡幼子,谢贵妃的亲侄儿谢缪,竟为了个胡姬失手打伤了庆王贺榆的表弟, 也是未来庆王妃的亲弟王岚,偏偏伤的还是要命的地方,听说性命虽无忧, 却是断了脊骨, 一辈子只能在床榻上生熬时日了。
听说王妃的娘家女眷入宫时, 个个都红着眼圈, 后来还请了一次御医问诊, 说是王妃惊怒之下有些伤了脏腑,连着吃了四五日药, 王家老太太更是卧床至今。
谢缪惹下这等泼天大祸自然无法脱身, 当日就被拿入了大狱。王氏折了个嫡系子弟, 无论是血脉亲情还是宗族颜面,都定要谢缪拿性命相抵, 可谢缪也是谢氏嫡支,自幼颇受疼爱,谢氏又如何能肯, 当即就抓了王岚欺压胡姬,与谢缪乃是互殴的由头,为之开脱。
其中内情京兆也在奏本里写的清楚明白,道是那胡姬家娘母早就收了谢缪的银钱,将胡姬许给谢缪服侍几日,偏王岚也一眼瞧中了,允诺了数倍的钱财要谢缪相让。两个人都吃多了酒,言辞间互相贬讽了几句,带着随从的婢仆就扭打了一处,随后王岚就从花楼上重重摔了下去,撞在椽子上直接断了背上的脊骨。
一桩纨绔子争锋酿成的大祸闹到如今,到底如何处置谢缪,又如何安抚王氏,轻重拿捏都有法理可依,众人皆知此事看得已经不是法典,而是圣心。
显德帝近年来对谢氏王氏都是平平,因着二族插手诸皇子事还添了几分厌恶,若是依着他本意,是要将谢缪流放千里以正京中膏粱风气的。
可贺清屏至今躺在清欢殿东配殿内无知无觉,活死人一般,谢贵妃早已卸了钗环每日里只守着佛堂与独子,整个人宛如泥雕木塑,通没有一丝人气,整个清欢殿凄清的骇人,显德帝又有些不忍心下令将谢贵妃往日里还算疼爱的晚辈发配。
奏本已经留中多日,许是方才旧梦有感,显德帝此时又多了几分感慨,心肠难免软了几分,再提笔批奏时就更为宽和,最终定了谢氏罚金,谢缪杖责五十,天明时分便命人将旨意传了下去。
宫中王妃听闻旨意便惊厥过去,庆王匆忙入宫探望母妃,谢氏则是大喜过望,当日就派人去盯紧了京兆诸人,唯恐叫王氏的人买通关系,借着杖刑的机会伤了谢缪根本,京中其余不少人家也因此事流露出的那一分圣意而暗暗起了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