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来得很快,手里提着只轻罗包袱,俯身放在她身边干燥处,“不?知你想要哪件,看见这个,就一并都拿了来。”
“那?边,”他抬手指着东边的林道,“往深处走一点,有个石洞,可以遮蔽,你在那?儿换了衣衫。”
她没说话,抱着包袱沉默地跟随他走入林间。
足底踏在青草上,发出窸窣的响动声。一前一后两?个人影,掠过树丛渐渐看不?见了。
林深处,他将?她带到石洞前,回转身,他垂眼嘱咐,“若有什么不?妥,大声喊叫。”又?顿了顿,说,“本侯姓陆,单名一个筠字。”
明筝心想我又?岂会不?识骁勇善战的西北战神嘉远候之名?再说,便是真有什么不?妥,唤侯爷也好,只喊救命也罢,哪用得着……可一抬眼,见他郑重?严肃,心底霎时掠过一个奇异的念头。
也许,——他不?过想认认真真要她重?新认识他这个人。
他转身踱开?,走得足够远。靠在一棵苍老的榕树下?,抱臂远远守护着她。
明筝俯身进入石洞,小?心地将?身上裹着的袍子除下?。名贵的妆花云锦,金色云头中夹杂着银线螭纹,熏箱笼用的香许是外域来的,果木调中带着点蔓草香气。
她将?他那?件袍子折好抚平,然后缓缓将?湿透的外裳除下?,换了件雪青色软罗素裙。
头上的发钗饰物?早就遗落掉了,她用指头梳顺了湿发,然后随手拾了段枯枝,当作发簪般把长发束起来……
一切停当后,她跨步从石洞走出来。他还站在适才?的位置。挺直的腰背、从来不?见松懈的双肩。他身量很高,身材也十足结实健朗,她见过的男人中很少有他这种程度……
许是听到声响,他回过头来,望见她头顶的枯枝时,怔了一瞬。但?他没说话,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回走。眼看就要走出林道,明筝听见他低低地喊她名字。
“明筝。”
她回过头,怔然望向?他。
他靠近几?步,在寸许间停步,头顶光线被覆住,她紧了紧怀抱包袱的两?手。
眼前递来一只手,摊开?的掌心赫然躺着一支女用的钗子。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下?,声音带了几?丝难耐的暗哑,“用这个……”
他咳了声,掩饰般补充道:“那?日随手在山下?买的,本侯留着亦是无用……”
既无用,又?缘何要买呢?
彼此都知道那?个答案,那?个叫明筝胆战心惊不?敢去揭示的答案。
他垂眸望着她,不?错过她面上半丝表情。
经由今天这一切,他和她都明白?,两?个人不?可能再当对方是陌生人。
明筝在心底轻叹一声,眼睛阖上,张开?,目光越发清明。
“谢谢侯爷。”
再拒绝,未免矫情。
事到如今,他的人情,她不?想欠也欠下?了。
未来会怎样,没人清楚。瞧他的意思?,没打算挟恩图报,也没趁人之危有任何不?轨举动。他是个真正的君子。
“不?止今日,还有从前,我欠侯爷一声谢。从前不?知那?人就是侯爷,后来佛堂问过那?些小?沙弥,都说不?知,所以这声感谢,到今天才?有机会说出口。除却谢,还要郑重?向?侯爷道个歉。请侯爷念在我当日年幼无知,原宥我的无礼……”
“无妨。”他答得很快,牵起的唇角有愉悦的弧度,“本侯也有错,一直未敢相告,其实当日那?处陷阱,是本侯为猎狐狸叫人挖的……”
明筝愕然抬眼,正正撞上他幽深的眼眸。
四目相对,千般情绪在风中肆意流动。那?她看见自己映在他眼底的倒影。她想问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又?想问他,值得吗?
即便她嫁了人,即便这么多年连话也没机会说。她早就不?是青葱少艾,他明知道她和别人曾躺在一张床上共度了八年。
她这颗千疮百孔被人伤透的心,还有机会重?新拼凑起来,去全心投入一段感情么?
她没法回应,也没法答允,难道他就要一直这样等下?去,蹉跎着年华?
仿佛知道她在想着什么,他垂下?眼睫,轻声说:“你不?用怕。”
他抬手,将?她头顶的光线遮住,亲手将?那?支赤金打造的花钗戴在她鬓边。抽去那?段丑陋的枯枝,扔到一旁。
她闭上眼。没有喝止,没有拒绝。
他动作轻柔,每一丝每一毫都是爱怜。她突然有种极度想要落泪的冲动。
这冲动来得无端而可笑。她早就过了会为男人甜言蜜语或是假意温柔所迷惑的年岁。可终究太久太久一个人去面对生活的磨难了,她冷寂绝望的那?颗心,也曾渴望过有人能这般给予珍重?和怜爱,哪怕一星半点的温柔,也足叫人缅怀。
“好好的回去,忘掉今日发生过的一切。”他俯下?身,认真地嘱咐,“你没有离开?过马车,没有遇见过任何人,没落过水,……也没有见过我。”
他为她打算的何其周到,他怕她想不?开?么?
落了水,衣衫尽湿,身形被人看去。又?被他救起,牵过手,上过药,肌肤几?多接触。若她更执拗一点,也许也就没法活了。
可他要她好好的。
他要她忘记这份恩情。忘掉今天的一切。
一瞬间,她好像把他眼底那?些晦暗不?明的情绪全都看懂了。
她懂得了这个人,就像他是如何懂得她。她点了点头,将?包袱上头平放着的那?件妆花缎袍子递还。
然后转过身,一步步在他的注视下?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