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1 / 2)

正始十一年 蔡某人 3231 字 8天前

“你新写的《肉刑论》,再论本无,非常精彩。”

这话说的索然无味,桓行简手底把箸一搁,遮袖轻啜春醪。夏侯至也只是莞尔而已:“子元如今对这些兴致寥寥,不必强求。”

“那倒也不是,你先前给父亲的时议书里说要改制的事,每一条,我都曾细读过,追踪上古,返璞归真,我亦深以为然。”

夏侯至默不作声片刻,最后说:“当时,太傅也说此举大善,可还是驳了我。”

彼时,夏侯至十分看重桓睦的态度,以桓睦在本朝的资历声望若能支持,改制可期。但最终,改制的事情桓睦没有点头,他回了封信,说大都督谦辞改制大事留后来贤人去做是“伊、周不正殷、姬之典”,就差直接说桓睦这简直乃尸位素餐,很不客气。

这么一桩旧事被提溜出来,有股霉味儿,桓行简微笑看着他,气定神闲:“太初何必耿耿于心,如今,大将军全你理想,推行改制,心愿既遂当初太傅的回应已经不再重要。”

话虽如此,改制事宜交给的是吏部尚书杨宴,杨宴同为玄学领袖,作风骄奢,与大将军气味十分相投。这分明又与夏侯至最初设想,有了难能点破的距离,他想到这,沉默下去不再说话。

半晌,夏侯至沉吟着说起另件事:“我带闰情过去,洛阳府邸就只剩了家奴,本来再无他事。想必,清商跟你说了柔儿洛阳此行目的,她父亲将她托付给我,我却要往西北去,这件事,日后劳清商费心,也需你参谋一二。”

“你心中可有些人选?我跟清商也好参量着来。”桓行简目光一转,转到了对面被桓行懋扯走换了位置的萧弼身上,果然,少年郎的目光正在他俩人身上交替辗转,把个嘴抿成铁紧一条线,那颗高傲的脑袋,微微扬着。

“对面坐着的是兰陵萧弼,他往我家里扔了一本书,是要送给柔儿,不知算哪一层的意思。依你看,他怎么样?”桓行简不动声色转着酒杯,随意瞥过去一眼,微微笑了。

“他往我府邸里,也扔了一本,不过字迹是卫会的。这个人,确是天资聪颖,但为人不知深浅不懂物情,再有他体弱多病,我不愿柔儿嫁他。”夏侯至一针见血,言辞间,语气温和可否定地也利索。

“卫士季呢?”桓行简问。

“他?”夏侯至面色微沉,“更不行了,此人卖乖投机,德薄之徒。”

“少年人么,太初不要太苛刻了。”桓行简看着卫会那湛湛的双目,精光流转,心道,果然是一把好刀,就看谁来用了。

话说着,卫会掸掸衣袖起身朝他俩人过来,对着神交已久的夏侯至弯腰正经施了个长揖:“在下颍川卫会,有幸见征西将军。”

夏侯至自顾饮酒,并不搭理,神情澹澹。卫会吃了个闭门羹,脸上微热,随即镇定下来,一笑带过,又走了回去把萧弼推到他眼前来,掐着萧弼手腕,低声说:

“你快点提,否则,他人往长安去到时变数可就大了。”

萧弼又蓦地红了脸,最不擅求人,看夏侯至那神色对自己也是淡的不能再淡,没有丝毫要结交的意思,简直不能忍受。可生生还是忍住了,气若游丝一般,吐出两句来:

“在下兰陵萧弼,欲向征西将军求姜家女。”

空气再次凝滞,身后那些交谈的喧哗声,外头的隆隆哀乐声,乃至灵堂里时不时的哭嚎声,齐齐隐去了,只剩眼前人两片唇,仿佛一旦启口说出的言辞才能叫人如奉纶音。萧弼紧张地看着他。

“失陪。”夏侯至敛袖起身,不顾少年这双热切的眼倏地从炽转黯,手足无措立在那儿,憋涨得脸成红紫一片,犹晚霞坠天。萧弼眼睁睁看着夏侯至走向吏部尚书杨宴的身旁,撩袍坐下,杨宴向来喜爱他,倒同他遥遥一抬酒盏含笑示意。

“别灰心,我看,如今只能从吏部尚书那入手了。”卫会不忍心见萧弼如此失望,心头也是一灰,当即振作,揽着他肩膀要回坐,不忘跟桓行简打了招呼。

日落时分,一行人从北邙山上下来,云雾沾衣欲湿,背后白幡飞扬、纸钱飘洒,皆都永远地留在了萧萧旷野。新坟拱土而起,一句句“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的挽歌,依旧飘荡在亡魂之上,苍凉如秋。

山道两旁,野菊开遍,桓行简的衣裳被脚边荆棘勾连,他弯腰解开时,顺手采一把野菊,再投望下去:只见伊河洛水如玉带般蜿蜒从龙门山环绕而去,隐约的,洛阳城里宫阙微显,气象万千,难能描摹。

回到家中,先见父母。随后,负起手把花枝轻轻一捻,踱步到了书房,不急着换衣裳鞋袜,而是把目光朝案头的书上一定,不知想了些什么,忽然微微一笑,吩咐婢女:

“把姜姑娘请来。”

第13章 愁风月(1)

天色晦暗,也分不清时辰,嘉柔小憩醒了,迷糊睁眼:屏风上的鹤成了模糊的一团白影儿,她坐起身,懒懒地把花鸟虫刺绣的帐子一挂,头顶镂空香囊幽幽吐露的芬芳便跟着一泄。

外头轻轻的脚步声走来走去,等近了,一双白鹤忽的乍现,引颈唳空,原来是崔娘举着烛台进来。那羽翅,随着烛影移动,仿佛扇落在嘉柔云鬓之上,人也婷婷,鹤也亭亭,天高水阔间再自由不过。

嘉柔偏首去看,温柔笑了,崔娘走到她跟前把烛台往矮几上一放,摸摸她温热的脸,嗔过来两眼:“柔儿,这可不行,青天白日里睡这么久,晚上可怎么睡的着?”

她头发散着,乌黑浓密黑漆漆的光泽如缎,眼睛很快清明:“不打紧,我可以绣花打络子,还能夜吹胡笳,闲情雅趣多着呢!”说着,只穿着雨过天青色的寝衣从床上爬下来,那两只雪白的胳臂,在烛光里,越发衬得纤秀,崔娘忙给她搭上了衣裳。

等看着她用好饭,收拾妥当,笑道:“住在这侯府里,柔儿也用不到我这老婆子喽!”

嘉柔盈盈的眸子往崔娘脸上一瞧,红唇嘟起:“才不是,一根白头发都没有怎么算老?”

“怎么没有,”崔娘手一抬,弯了腰扒拉自己的头发给嘉柔看,果然,暗藏玄机底下夹杂着些半灰不白的。嘉柔一怔,眉尖慢慢笼上一层愁绪:人都是要老的呀,自己到了崔娘这个年纪又是什么模样?

流光容易把人抛,要是永远青春就好了,她年纪幼,心头那点子万古愁也很快就展眉解颐。撒娇笑说:“崔娘头上这叫长了愁苗,我知道法子,萱草就够啦!”

说的崔娘云里雾罩的,一脸的不解,疑心活大半辈子怎么没听过萱草治白发的。嘉柔托腮促狭一笑:“萱草又叫疗愁呀!”崔娘楞怔半天,等明白过来爱怜地拧了拧她的脸,一脸无可奈何,“柔儿。”

嘉柔走向窗前,从篾箩里找出快绣完的玉簪花,听婢子宝婴笑对崔娘说:“今晚奴守夜,请去歇息。”

崔娘揉了两把酸楚的腰,几乎直不起来,她到底是上了年纪一逢阴雨天气哪儿哪儿都不受用,走过来,抚了抚嘉柔交待两句,合上门去了。

还真落了雨,噼里啪啦的雨点子打在芭蕉叶上格外清脆。风也刮得起兴,秋雨微寒,园子里木叶打着旋儿地扑簌簌直掉。窗子阖的不严,猛地被吹开,凉风扑面,身子顿时起了层冷子。嘉柔把新做的帕子一掖,刚要起身,见宝婴匆匆进来一面替她关窗,一面说:

“姜姑娘,有一样东西郎君要转交给你,请你过去。”

嘉柔的手被这话立刻烫了下,她缩回来,忍不住去瞧一眼外面风雨交加漆黑的夜,唯独廊下挂着的两盏灯笼摇曳着几点子昏黄。

“我……”她咬住了唇,不知怎么拒绝。

“郎君原话说,那东西这样的秋风秋雨夜姑娘正用的上,还有些话,要当面跟姑娘讲清楚。”宝婴伶俐地把话一学,当下,替嘉柔理了理衣裳,备好伞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带着嘉柔往桓行简的书房来。

他的书房,单独一处,在这前头罕有地也立了块一字梅花纹饰影壁,把一切都隔开了。嘉柔身上冷,抱住两肩,胭脂红的绫裙被雨飘斜着打湿些许,颜色顿时黯了下去。

门虚掩着,嘉柔好奇地把目光投过去,等真的进来,纤细的身影在秋氅里只剩晕生两靥。刚行礼站定,被冷风吹一路忍不住打个了寒噤的模样,可怜可爱极了。桓行简一个人坐在榻上自己和自己对弈,一心两用,轻车熟路。矮几上,红星乱紫烟正温着酒,他抬起眼,看了看嘉柔,一笑:

“冷吗?”

嘉柔只得点头,桓行简便执起酒壶给她用犀角觥斟酒,塞过来:“吃杯酒。”转身随意坐了,往足几上一靠,以手支颐闲闲的模样,不急着把书给她:

“今日赵司空会葬,我见了你兄长,他这几日就要动身起西北,抽空让你姊姊带你到他府里辞一辞吧。”

还没人跟嘉柔说起这件事,突兀入耳,她把那点漆的眸子一抬,粉脂凝腮,眼睛里闪动着点点波影,变得湿润透黑,似含情又似只是天真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