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走到富酬对面,床前一步远,居高临下的睨视富酬,采光良好的窗子透进来阳光,使他的一半脸浸在黑暗中,光中的红瞳宛如鲜血。
“我没料到真能再见你,但我料到如再见你,你就会是这副凄惨模样。”
“大预言家。”
他无视富酬的讽刺,问。
“记得卢让么。”
某年王宫马司的瘟病中仅剩的一匹混血良种马,富酬以条件跟他换得了它的自由。
“明知它被放生原野命运不会好,本王还是放它走了,它明知自己在原野举目无亲,步履维艰,留下粮草无忧,荣光显赫,也与我有感情,还是追求了自由。”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走后第五年,一次猎虎时,本王在虎穴发现了它的蹄钉。”
富酬无言,目无焦点的望向窗外。
“我超脱时间限制的生存至今,最怀念的还是时间于生命有限的那段日子。”吉尔伽美什在沉静的语言中逐渐呈现出一种他熟悉的风度,“无论有无时间,时机都很重要,你如果晚五年遇见我,你我的相处不至于那么不堪回首,但是没了你这个变量,五年后的我也未必是我。”
“跟奥勒留学的吗?”
“这或许跟哲学有关系,但跟你关系更大,我想确认我除了羞辱和轻蔑,应该还有别的留给你。”
“至少你给了我极高的自我认知。一次一吨黄金,没有哪个奴隶值这个价了。”
他听着富酬的讥嘲口吻,笑了一笑:“就是你现在暴露的,以前隐藏在恭顺表象下的这一面让我注意到你。”
“生来高贵,唯我独尊,众人爱戴,竟受不了一个奴隶的厌恶,所以我一点都不惊讶你现在暴露出的傲慢。”
“不只是你的厌恶,我相信的是世上不可能有人不爱我,世上不可能有我无法扭转的事。”
富酬明白他想说什么了。
“我不关心你怎么把自己弄到如此境地,我不同情,更不觉得是命运,宿命论不过无稽之谈,我只可惜你灵魂里是个善人,却硬要染黑灵魂,空把别人的利益衡量的太过清楚,不肯追求属于自己的乐趣。”
“是他者令人成人,人不可能只为自己活着。”
“人更不能只为他者活着。”
“自己和他者,你的平衡和我的平衡不同,你也不必说服我。”
吉尔伽美什顿了一顿。
“有一个万能的许愿机,圣杯。”
“什么?”
“人的大不幸通常都因事不遂心,圣杯是欲望的化身,能无视天命。”
富酬久久怔愣。
又出现了,又开始了一个迟早会破灭的希望。
“你想要圣杯吗?”吉尔伽美什问,直抵深处,“是放不下你的执念,还是放不下独自生存下去的生机?”
富酬不作声。
“执念有时是求生意识为人制造的假象,人用以对抗厄运的荒谬信念。我见过真正放弃生命的灵魂,那是无光的,病态的。”
“日会落,人会病。”
“人的什么样的经历会让太阳不再升起?又有什么苦难能磨灭光明?我信太阳和人的心灵的力量。只有从未见过光明和尚且幼稚的人,才会觉得人世毫无留恋,人生毫无可活。”
吉尔伽美什终究是在时间长河中沉思过的王。
可是不仅他解答不了全部问题,有些问题也不是解答了就结了。
富酬勉强在这里待到晚上。
“先生,”远坂见他要离开宅子,“你要去做什么?”
“染头发。”富酬指了指自己白了半数的黑发。
远坂为富酬的古怪借口请示过吉尔伽美什,但这位王并不理会,只说。
“卢让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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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二世纪后期罗马皇帝马克.奥勒留写就了哲学著作《沉思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