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便是她十五岁那年,夏鸣玉带她坐在陆家长长的餐桌上。
她坐在位置上低头看着餐盘里那一块牛排,夏鸣玉站在一旁,对她说,“你极少吃这个吧?这个叫做牛排,想吃吗?”
面前的牛排只有三分熟,肉眼都能直观地透过肉筋表面看到里面相连在一起的丝丝生肉,肉汁里藏着淡淡的血腥味。
陆家人口味独特,这点凉纾知道。
她甚至看到过他们直接吃血淋淋的牛肉,据说,那是一分熟。
凉纾本能地对这东西有些抗拒,她摇头,“不吃。”
夏鸣玉脸色倏地就变了。
她将面前的餐盘端过来,捏着刀叉将这块牛肉切割成小块,凉纾看到肉与肉之间相连的血丝,和白色餐盘映衬着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盘子又重新推到了她面前,夏鸣玉说,“吃吧,好吃的,来陆家都一年多了,你不习惯陆家人的生活方式陆家迟早要将你扫地出门。”
夏鸣玉还在添油加醋,“你这死脾气要再这样,白瞎了老爷子对你的一片心!”
还带着血丝的牛肉,她忍着那浓浓的血腥味,将那被夏明玉分割成一小块的牛肉放进嘴里。
这肉口感太不好了,比她以前吃过的任何一种食物都要难以下咽,但她还是全部吃下去了。
她浑身不舒服,像折磨一样,但是凉纾忍住了想吐的欲望。
夏鸣玉站在一旁看着,啧啧道:“至于这么难受?给你好东西好像我们欺负了你一样,真是山猪吃不来细糠……”
夏鸣玉离开了餐厅。
凉纾实在是难受,她到后院去透透气。
陆家后院里养着一只巨型高加索犬,跟獒犬有些像,只吃肉。
她走近,站在一个比较安全的距离看着,那狗冲她狂吠,模样凶狠,好像她抢了它什么东西一样。
佣人端着食盆过来,凉纾手指淡淡地捂着胃的地方,目光盯着它饭盆里的食物,是一整块牛排,也差不多是煎得三分熟的样子,跟她刚刚吃的那块十分相似。
胃里十分难受,凉纾想离开了。
耳旁却响起那佣人疑惑的声音:“我明明记得盘子里有两块肉的啊,怎么就只剩下一块了呢。”
闻言,凉纾顿住脚步,慢慢回头,视线里,高加索犬拽着脖子朝佣人手里的餐盘奔去,然后那块还血淋淋的肉被它撕扯成两半,随后它不过含在嘴里嚼了两秒钟就呜咽着将嘴里的东西给吐出来了。
地上是一小堆混合着血丝的焦黑牛肉碎片。
然而这个画面仍旧不是最惨的,佣人看着高加索犬很不给面子地将肉给吐了出来,她收拾好地上的狼藉走出来,看到愣在原地的凉纾,摇摇头笑着说,“这肉估计太难吃了,连狗都不吃。”
这句话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凉纾还没走到门口就吐了。
当时柳勤跟夏鸣玉都在客厅里,见到那一幕,柳勤哎哟了一声,“给我把她赶出去,别吃了什么毒东西想毒死我们吧。”
凉纾脚步虚浮,在佣人赶过来之前朝卫生间跑去。
这一天对只有十五岁的她来讲,异常昏暗。
她抱着马桶几乎吐到虚脱,夸张一点来讲五脏都快要被她被呕出来了,但凉纾却没流一滴眼泪。
眼角的湿润不过是生理泪水。
好几个佣人围着她,夏鸣玉站在人群外,一只手拿着摄像机一只手捂着口鼻,语气十分嫌弃,她说,“叫几个男丁来,一个十多岁的人你们都拖不出去,简直废物!”
小小的相机屏幕里,凉纾扒着马桶在一众包围着她的佣人里回头,女子脸色苍白,眸底藏着深深的恨意,那么深刻。
夏鸣玉被她的眼神震慑到,她将视线从屏幕上挪开,后退两步,随手抓了一个女佣,“赶紧去叫人,就算要死也别死在这家里了,晦气死了。”
这个事情之后,凉纾病了。
多少医生来都不管用,陆老爷子不在家,在医院。
而陆家的成员之所以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整凉纾就是因为陆礼贤不在陆家,十天前,陆礼贤突发心脏病,是凉纾发现了他并且打的急救电话。
陆礼贤一直到现在都在医院里住着呢。
在此前,凉纾从未觉得这世上有人能这么坏,她被之前的人家遗弃,那个时候她都没觉得他们坏,因为他们将所有的情绪都写在脸上。
但自从进了陆家,她看到人性恶的一面。
她在陆家举步维艰,如履薄冰,她已经尽量缩小自己存在感了。
陆家人说她要害人,她从来不反驳,也很少和他们接触。
但他们不罢休啊。
这些人一面忌讳提到她,一面又在她面前带上伪善的面具,然后将她整个人当成垃圾一样踩在脚底。
她病了快二十天,这二十天里,凉纾从来没吃过东西。
或者说,她吃什么吐什么,除了喝水。
第三天开始,他们就开始给她输营养液。
她躺在床上,精神很恍惚,但心里却十分清明。
柳勤跟夏鸣玉商量着,柳勤说,“现在陆家就咱们在,她要是真死了,这怎么交代呢?还剩下几场慈善晚宴等着她去呢,这扫把星要是死了,陆家的声誉绝对会受到影响。”
夏鸣玉冷哼一声,“这条命实在是吊不住又能怪谁?你也看到了,这一二十天,咱们忙里忙外可是为她找了不少医生,这些大家都有目共睹,再怎么也怪不到我们身上!”
“可是……”
“别可是了,赶紧叫医生给她多数点儿营养液,人都说贱命好养活,我不信她就要去死!”
……
后来陆遥来看她。
彼时床上的凉纾早就已经瘦脱了相,脸色苍白如纸,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连呼吸都很微弱,仿佛随时都会没气一样。
陆遥一坐下就开始流泪,她甚至不敢去握凉纾搁在被子外头的手。
那只手已经没有完好的地方了,全是针眼,手背青紫成一片,还要暴露凸起的青筋。
陆遥一边哭一边说:“阿纾,就一个月不见,你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他们都说你快要死了,那么多医生来看了都没用,你千万别死了,你醒来,只要你说是谁欺负你,我就把这个事告诉爷爷,让爷爷给你做主!”
“可是爷爷也在住院,要是他老人家看到你这个样子,得多伤心呢?拜托你赶紧好起来吧。”
陆遥在凉纾的房间里待了一个下午,凉纾都不曾睁开过眼睛。
中途,医生进来换过好几次营养液,陆遥看着凉纾愈加没有生气的脸,恨不得将这些输入她身体里的冰冷液体给全部都扔掉,可是她不敢。
佣人说,这些液体吊着阿纾的生命,要是她再撑不过去,可能就这几天的事了。
陆遥临走时抹抹眼泪,她对凉纾说,“阿纾,你等我去找我哥,我让我哥救你,我让他救你,你一定要等着我,好吗?”
这个时候的陆瑾笙也已经很久没有回过陆家了。
他在陆礼贤生病时坐镇陆氏,两个月不到的时间里,将陆氏从水深火热的地方给拉出来,靠的就是陆瑾笙在商界杀伐果敢的魄力。
股东大会上,二十一岁的陆瑾笙巧舌如簧,字字珠玑,将跟他唱反调的人弄的面红耳赤。
后来更是用实际行动打了这些人的脸,手段略残忍,但是雷厉风行。
陆遥一路抹着眼泪朝楼下走,一边催佣人准备司机。
柳勤还在客厅里教自己刚刚跟陆昌勇从福利院领养来不久的孩子学功课,见到陆遥怒气冲冲地从楼上下来,柳勤起身,看着她,挑着眉,“三小姐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让你这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陆遥看着那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正蹲在茶几前读书认字,他旁边放着当季各式各样的瓜果点心,陆遥一阵愤怒,冲过来抓起来这小孩面前的作业本给他撕得稀碎。
小孩子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一下就哭了。
柳勤心一揪一揪地疼,将他拦在怀中,伸出手指指着陆遥,“你不要以为你是大房的我就不敢骂你了,我们在这里好好写作业挨着你了,看你哭的伤心,我好心礼貌地问候你一句,而陆遥你的礼貌呢?”
“不要你猫哭耗子假好心,阿纾都快要病死了,你们还要闲情逸致在这里教孩子写作业,你们简直疯了!”
刚刚去给陆遥备司机的佣人进来,见到客厅里剑拔弩张的气氛,一时没敢说话。
陆遥目光一转,看着这个佣人,“车都备好了吗?”
“小姐,都安排妥当了。”
陆遥冷冷地看了柳勤一眼,“我去找我哥,看他能不能收拾你们!”
二十一岁的陆瑾笙不仅仅在商界能让对手闻风丧胆,更是让所有人陆家人都为之胆寒,陆礼贤不在,在陆家最说得上话的不是老二陆青松,不是老三陆昌勇,更不是陆家长子陆子安,而是他陆瑾笙。
听到陆瑾笙的名字,柳勤终于有些慌了,她厉声吼住佣人,“不准给她备车!”
陆遥冷冷的目光朝她看过来,“你敢拦我?”
“你爷爷突然病倒,丢了偌大一个陆氏给他,这个时候你哥有多艰难你不是不知道,你要是这个时候去烦他,你就是罪该万死!”
陆遥狠狠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柳勤,“阿纾要是因为你们出了什么事,你们这些人才是罪该万死!”
佣人正想跟着陆遥一起出去,却又被柳勤喝住:“不准管她,也不准给她备司机!”
陆遥一路飞奔出家门,又跑了一段长长的山路到了路家最外围的警卫亭,拦了出租车赶往陆氏。
傍晚六点的天格外好看,朦胧的夜色下,天际是一片夺人眼球的绛紫色。
陆遥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陆氏总裁办,她却没能如愿以偿地见到陆瑾笙,秘书告知她陆瑾笙去参加某个商业宴会去了。
随后陆遥又匆匆打车赶去陆瑾笙所在的酒店。
她没有邀请函进不去,被安检人员拦在外面。
那天陆遥在人前丢尽了脸,完全没有豪门大家闺秀的风范。
她强行闯门禁进去,那些人不敢真的对她动手,陆遥仗着自己娇小瘦纤,一路朝宴会厅狂奔,身后跟了一串拿着电棍的保全。
大厅里觥筹交错,衣香鬓影,每个人都是光鲜亮丽的。
所有看到骤然出现在门口的陆遥时,他们眼中除了惊讶还是惊讶。
陆遥脸上脖子全都是汗水,额前的刘海湿的仿佛刚刚从水里面捞起来的一样,她走进厅里,扒开人群,扳了一个又一个跟陆瑾笙的背影有七分相似的男人。
但没有一个人是陆瑾笙。
突然出现的陆遥差点儿引起了会场里的恐慌,保安进来抓人,陆遥最后崩溃大哭,她站在大厅中央,用尽了全身力气喊出陆瑾笙的名字。
于是所有人都愣了。
这些看客当中,他们的目光或是疑惑,或是震惊,或是同情。
他们全都不认识陆遥。
有人端着酒杯隔着远远的距离跟旁边的有人碰杯,随后啧啧道,“又一个得不到的痴情女子……”
二楼某个位置。
陆瑾笙跟合作伙伴在沙发说话,他连着工作数日,终究有些心力不济。
商界友人指尖夹着一根烟站阳台上抽着,低头看着一楼的热闹的景象,须臾后,友人转身回来看着坐在沙发上半阖眸的男人,他笑了笑,道:“陆,你的追求者追到这里来了,只可惜,她注定得不到你……”
说完,他看着陆瑾笙岑冷的侧脸,又补充了一句,“当然,得到了你也并不见得是什么好事,你跟那毒药差不多……只可惜这小女孩,看着不过才十五六岁,怎么就这么想不通呢。”
话音刚落,楼下又是一声震破天的陆瑾笙三个字传来。
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的男人蓦地睁开了眼睛——
……
陆遥被保安架住准备往外头拖时,不知道谁在人群中喊了一句:“陆总来了。”
于是现场安静下来了,保安放开了陆遥。
陆瑾笙穿着一身铁灰色的衬衫穿过人群走过来,年轻男子拧着眉,眼角眉梢是弄得化不开的颜色,其他人都看不懂那是什么。
陆遥一路拨开人群,跑到陆瑾笙面前,嘶哑着嗓音说,“哥,阿纾要死了,你去救救她……”
后来现场的人们便看到本来步履从容不慌的陆瑾笙拉着陆遥的手加快脚步甚至是小跑着往门口走,那步伐有些凌乱,那脸色有些焦急。
再后来的事就没必要说了。
陆瑾笙让凉纾活了过来。
这事,陆遥知道,柳勤知道。
但独独凉纾不知道。
没人知道凉纾突然之间是怎么病了的,一二十天的时间,当事人不说,那么很多事情都无法追根溯源了。
凉纾真正清醒好起来,是在十天后。
她瘦了整整一大圈,跟陆遥差不多大的年龄,但身子骨却比陆遥要纤细很多。
陆遥心疼得不得了,天天守着陆家的厨师给凉纾开小灶。
夏鸣玉酸的不得了,看着陆遥带着佣人往楼上给凉纾送食物,夏鸣玉吊着嗓子说,“我说阿遥啊,你还巴巴地往上面送这些东西啊?啧啧,为了这么一个人,不知道浪费了家里多少好食材,真是可惜!”
“关键是啊,你看看别人领情吗?你天天叫人精心做的这些吃的,她哪次不是吃多少进去就给你吐多少出来,又是何必呢?”
陆遥冷冷地看着夏鸣玉,哼了一声,“要你管,陆家有你这种冷血动物,真是恶心。”
“你!”夏鸣玉气的牙疼,“那个扫把星还真有本事啊,她倒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啊,你忘记奚音是怎么死的了吗?她害死你的母亲,你还能这么对她,我真是佩服陆家三小姐的心胸。”
“彼此彼此,我也照样佩服二嫂你的冷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