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听说老爷要回来,全家上下都喜出望外。晓娟特意早起,吩咐大家把院子整个打扫一遍,床单被褥全部换洗,管家更是马不停蹄到市场上买回了各种新鲜食材。
晓娟腹部已微微隆起,一手叉着腰,一手拿着一条粉色丝绢轻轻地扇着;面色虽显疲惫,眼神明亮,透着抑制不住的期昐。
家豪百无聊赖,蹲在地上木然发呆。望着空空的木棉树,黑漆漆的双眸流露出失望,那两只画眉飞走后,一去不返。
“我想和小弟弟玩。”家豪拉着梅月婵的袖子央求道。梅月婵将她抱了起来:“你爸爸要回来,你不在家等爸爸吗?”
家豪显然有些为难,用手挠了挠自己发皱的眉头。一瞬间想哭出来的样子,委屈地瘪着小嘴,喃喃道:“很快回来,行吗?”
晓娟看着儿子一脸为难的样子,一阵心疼。这个鼻子眉眼儿和自己极为相像的小家伙,有时让她狠不下心,亦或是因为今天心情好的缘故,她居然出乎意料的同意了。吩咐道:“不要给他乱吃东西,家豪爸爸可能晚饭时候到家,所以你们必须在午饭后尽快回来。”说着,又扭头交代:“吴管家,你陪着他们一起去,有个照应。”吴管家作为孩子的舅公自然心领神会。
这意外的惊喜让家豪瞬间破涕为笑,像一只出笼的小鸟,叽叽喳喳跳跃着冲向门口。两辆黄包车拉着久圈笼中的“小鸟”,径直奔向城外。
从隔壁门口经过时,这家带天井的大宅子里传出阵阵欢语。虽在这住了大半年,梅月婵从来没有对这高梁阔院多看一眼。房东的小院子着实寒酸破旧,阁楼上多处坍塌,漏雨窜风,就像大多数人单薄不堪的命运。但是一家人住在这里觉得踏实而满足,毕竟为他们遮挡着浸淫的风雨。世态炎凉,现在这段平稳的日子再次被打破,即使早已习惯了颠簸的生活,每次动荡仍会让人感慨,命运中行船总是那么身不由己。
房子斜对面,木棉树下有一处水洼,地盘的主人是两只白鹅,看到有熟人经过总是会高叫几声,像是在打招呼。
还没进门,小凯铁青着脸低着头,步若流星不管不顾,差点与上台阶的梅月婵撞上。小凯收住脚,讪讪地对着她咧了下嘴,应付地点了个头,侧身准备离开。
梅月婵觉得他挤出的笑比哭还干涩,主动叫住他:“小凯?出什么事了吗?”
小凯的眼底微微泛红,像霜打的茄秧,浑身透着沮丧和无力。嘴唇为难地颤动了两下,欲言又止:“我,我娘给我订了门亲事,很快就要结婚了。”小凯说完,逃似的头也不回快步走远。
梅月婵顾不上多想,抱起家豪心急如焚,快步跨上台阶穿过天井。陆伯平正站在房檐下,他已经听到她在门外的说话声,提高嗓音,扭头冲屋里喊道:“梅君,你姐回来了。他娘?你闺女回来啦。”
梅月婵的突然回来让大家倍感意外而惊慌失措。
“怎么突然回来了?不是还没到月底吗?”薛凤仪拄着拐杖步履蹒跚急急忙忙迎了出来,梅君脸色煞白,抱着孩子紧随其后,失意的目光中又多了一层不安。
梅月婵急忙解释道:“没事,别担心,就是抽空回来看看你们。这是吴管家,这个是主人家的孩子,叫家豪。”
梅月婵小心翼翼问起小凯的事,梅君泪光闪闪,虚弱的发誓道:“我这辈子决不再嫁人。”
自从知道房东和骆良生从孩子问题中暗索钱财后,梅月婵加快了搬家的计划。趁家豪睡觉的时间,施些小恩小惠拜托吴妈看着,自己四处打听房源。
就在梅月婵一步步打算,想尽快找到房子的时候,小凯的母亲从骆良生口中知道了梅君孩子的来历――“小凯啊,你听妈一句劝,你从小没了父亲,我们孤儿寡母的受尽了屈辱,我把你一个人养活大不容易啊。”母亲泪流满面的哀求,让小凯左右为难心如刀锥。
小凯痛苦地低着头,哀求道:“妈,我知道你一个人养大我难。所以从小到大,我什么都听你的,但是,这次我希望你能成全我们。”“你这是色迷心窍昏了头,你知道吗?”
“我不嫌弃那个孩子。”小凯信誓旦旦地摇头。母亲的脸上现出深深的凄楚,一只在翅膀下保护的鸟,不知道什么是凄风苦雨和世道艰辛:“你不嫌弃?你不嫌弃有什么用?所有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的时候,你怎么办?你一张嘴敌得过千夫所指万人嘲笑吗?你低着头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吗?一天两天可以,一年两年呢?就算你是石头,一年两年千锤万砸,也会碎的。”
小凯无言以对。这条路一旦踩上只有万劫不复,作为母亲,她必须彻底阻断儿子无知的毁灭。于是亲自来找梅君,聪明的寡妇并没有提前挑明自己的来意,泪水涟涟哭诉自己多年的不易:“……我一个寡妇,咽下的委屈流过的泪,几个池塘都装不满。小凯小的时候,好几次我都站在塘边想跳下去,一了百了。”
大家暂时还不明白她这番哭诉的用意何在,但对她的遭遇难免已经有了恻隐之心。听她说的也是句句入骨,如果倾听可以让她宽心也就任她说下去。
压抑在胸中多年的委屈历历在目,女人悲从中来泣不成声,哭得天昏地暗浑身无力,仿佛要把这许多年来,积压的痛苦全都倾泄出来。最后长长舒了口气,揉着红肿如桃的眼睛:“不是我心狠,我不希望你们步我后尘。对不起啊,姑娘,你的事我心里也很难过。我和小凯都没有嫌弃什么,只是,我们孤儿寡母受人欺负,小凯好容易长大了,我不能让他再去背负闲言碎语……”
一家人终于明白她最后甩出的底牌。梅君只觉得羞愧难当,悲愤交加地催促:“你走吧,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什么也不要再说了,你走吧。”一直站着房檐下的陆伯平,一把掀开门帘,浑身颤抖怒气冲冲道:“走,你给我马上离开。什么也不要说了。我家姑娘不是死缠烂打的人,不要以为我们家姑娘会缠着你家小凯。走。”小凯从别人口中听说母亲来了这里,匆匆忙忙随后而至,正赶上母亲被轰了出来。
小凯站在原处,面色惨白,了无生气。站了许久才委屈地喃喃道:“那不是我的意思。我也是没有办法,她做主给我定了亲,过一段就要结婚了。”
那一双眼睛深深凝视着她,就像第一次见面时,他看她费力端挪笼屉,热情的跑上前给她帮忙时,被她的微笑迷了双眼。
一切就像一阵风过,再也不复存在。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就当我们从来不认识。”梅君说完,大滴的泪不由分说滚落下来。
梅月婵听完一切,整颗心像块揉皱的布,久久无语。过了会儿,抚了抚额头,低声道:“地方我已经找好了,月底工钱一开我就交定金,到时候你们就搬家,我们离开这里,谁的脸色也不用看。”
陆伯平点了点头:“你看着行,一定错不了的。”
“今天是偷空出来,特意回来告诉你们一声。该收拾的东西尽快收拾一下,不需要的东西早做处理。我不能呆太久,马上就走。”
陆伯平夫妇第一次见到家豪,忍不住多瞧了两眼。从家里拿出刚蒸熟的红薯,掰开吹凉了给他吃,兴许是有些饿,半块红薯很快进了肚子。薛凤仪忍不住自语:“这孩子和咱老三小时候一模一样,一看就机灵。”
“你这是想儿子想的啦。”陆伯平说完,竟也忍不住道:“是有点像,也说不出来什么地方像……”
家豪小嘴乖巧,陆爷爷、陆奶奶甜甜的挂在嘴边,惹得两个人心花怒放,觉得与家豪颇有眼缘心生喜爱。
薛凤仪一边笑着,又鼻头一酸,忍不住感慨道????:“老二的孩子也得有这么大了吧。你瞧瞧,这小孩子长多快。等咱们再回去时,都不认识咱们了。”
“眼下还顾不着呢,别想那么远了。”
薛凤仪一脸神往:“落叶归根,总是要回的。我每次做梦都是在咱家大院子里,好像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天空中隐约传来阵阵苍凉的聒噪,打断了所有人的思绪,目送着黑压压的雁阵缓缓移向远方,才纷纷怅然收回复杂的目光。梅月婵想起陆家宽敞气派的四合院,太阳升起时,整个院子铺满了金灿灿的光泽,梧桐树静默或者在风中摇曳;想起梅家的院子,落雪时,经常会有成群的麻雀在白茫茫的院子里跳跃。